那日玉璴撇下折钰走后,折钰在欺生涯上站了许久。
他望着黑沉沉的怒涛,又看看那黑色巨大石碑上的三个暗红色的滴血大字“欺生涯”,是要欺枉生灵才这么溢血泣泪吗?
欺生海像一大缸有条大鱼在下面搅动的墨汁一样翻滚着,折钰则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站在缸沿上,凝神回忆自己不算长的一生。
从出生到现在,他似乎一直带着假面示人,和这墨黑见不着底,混瞒视听的欺生海有何区别?
他记起打小母亲就与他讲,在他出生不久后,灵猫族就被帝神贬下天界,被追杀得无处可逃,四散零落。父亲在重伤时,大难不死遇到了一个凡人相救,并发现了一口返灵泉。于是父亲便给了那人半山金子,让他建立泰乾镇,并以紫珑玉剑相赠。父亲则在返灵泉底安顿了继续跟着他的灵猫族残余族人。一来是报答那人的救命之恩,二来是让他用剑守护镇子,以及镇子下的灵猫族。可是父亲在妹妹出生不久后就过世了,也带走了鸳鸯丹和九转盘丝城墙的秘密。
凡人的寿命不过白驹过隙。随着凡间时间的缓慢推移,一代代镇主的更迭,鸳鸯丹的秘密像被蜜蜡封住,一层一层越发扑朔迷离,看不清一点迹象。
母亲始终决口不提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只在他年纪尚幼时有一天郑重告诉他,他就是灵猫族的灵君,光复灵猫族圣业的重担就这样沉沉地落在了一个稚嫩的孩童肩上。
灵猫族的规定是族中男子不得以真实面目示人。遇到外族人,要么戴着面具,要么就是猫首人身。所以他已经习惯了活在假面的生活里。
一天他以真身外出探查鸳鸯丹,不小心踩在了一个隐秘的兽夹上,夹伤了腿。那时他还太小,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只是喵喵的叫。
这时一个小女孩走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救出来。她还和一个小子讨了瓶药给他敷上。那个女孩给他起了个很女孩儿化的名字“小玉儿”。但是他却听着很顺耳。本来他待女孩离开后就应该回家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想走,连妹妹出来找他,也躲在树洞里不吭声,硬硬躲了过去。
在树洞里又静静地等了一天,女孩果然又来了。这次女孩好像有心事,告诉了他一件重要的消息:訾府要选秀了。他惊奇发现,他竟然能听到女孩的心事。女孩心里老不情愿参加这个选秀。
然而这是混进訾府的一个绝佳机会。要知道,訾府的月明夫人最忌讳家里有猫,他和妹妹试了几次用真身混进訾府,都被机灵的家奴发现给打了出来。
于是他等女孩被母亲拉走后,急忙回宫告诉了母后这个消息。临走时,他带走了女孩留下的那个紫色小药瓶。
母后得知这个消息后,当机立断,让他扮成女孩和妹妹一起参加选秀。母后说普通的障眼法,月明一眼就能识破,所以只能以真面目混进去,只变一下眼睛的颜色就可以了。其他的,因为年纪还小,男孩女孩本来也分不太清楚,少说话就行了。妹妹很机灵,当时就改口叫了姐姐。
为了灵猫族的圣业,折钰当然义不容辞,欣然和妹妹前往参加选秀。好巧不巧于长龙一样的人流中恰好站到了救他的女孩后面。
小时候的折钰眉目如画,白皙柔美,那女孩竟然一点都没怀疑他的女孩身份。
谎言一旦开始,就要不断制造出无数个谎言来填补它虚空下去的漏洞。折钰不得不一直用假的身份编出许多谎言与玉璴周旋。他能预感出总有一天谎言被揭穿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几次想告诉她真相,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不想让那结局来得太快。
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只用女孩的身份和她在一起,永远不让她知道真相就知足了。可是偏偏老天作弄人,某一天让玉璴坠入了井中,还让正要出去返回訾府的他遇上了。他不得不将她救起,用猫王的身份和她接触。他是不能留她太久的。所以玉璴离开时,他并没有挽留,只送了她可以防身的神器和钻天驹。
他其实一直在派人打探她的消息。玉璴离开泰乾镇时,差点让月明抓去,那时折钰就隐藏在暗处。如果玉璴不敌,他是会暗中出手的。但是,玉璴很机灵,巧妙地逃了。
折钰知道玉璴去了漠北厚芝国,所以请命做护剑使,也随镇主去了厚芝国。在玉璴被褐云的龙尾伤了后,折钰以找剑为名,找了玉璴整整十年。
那十年是他最难捱,最没底的十年,因为他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玉璴在与龙后大战时险些坠下天空,龙后的剑马上就要刺中她,折钰再也不能矜持不动,他不想再次失去她,他豁出去接住了玉璴,却被龙后串了个正着。
那次伤得不轻,所以折瑄赶紧带着他返回了圣虚宫。可是在他还没完全养好伤,就发现了漠南乱尸滩有紫珑玉剑的剑气。于是他不顾伤口复发,悄悄出去跟着玉璴去了月亮宫,混在神狼族中,也混着选了个先锋。
他就这样默默在操练场下看着玉璴当一群爷们儿的将军,觉得还挺有趣。
在极仙山时,他一直以蜡黄脸的身份伴在她左右。玉璴问他上极仙山做什么,他回答“救人”。其实他救的人就是玉璴。他知道极仙山凶险异常,而玉璴是必去不可,所以他只好陪着她去。
从小到大,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默默守候在她身旁,她喜时,陪她一起笑。她难过时,给她一个肩旁靠,任由她哭泣发泄。他惊奇发现,他好像没学会反对她,阻止她,只学会了陪着她一起去做。
他从没想过会以真面目面对她。他以为这辈子都会在一个假的身份后面和她交往。然而老天再一次的和他开起了玩笑——他和玉璴竟然被困在了迷宫里。在生死之际,他多想告诉她真相。可是玉璴却兴冲冲地要和他起誓做夫妻。
接受还是不接受?接受,再一次的欺骗,不接受,他们难道还会有未来吗?他在矛盾中半推半就接受了,因为他知道,他们出不去了。
接下来的事,没有一件在他预料之中。那种结局来得太错不及防,以至于他心里慌了神。此时仿佛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折钰摘下蜡黄脸皮面具,默默地驾云离开欺生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