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见见他……”
文公子将下巴搁在顾雪枝的肩膀上,轻叹了一声。
他的眼中似有无限愁绪,顾雪枝扶扶发簪,心痛地捉住环在腰上的手臂,却实在给不出什么承诺。
康宁伯对孩子十分看重,每一两天必会过来瞧一眼。一个月大的孩子,她实在没什么理由把他带出来见一见亲爹。即便是到了府外,也肯定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侍卫守起来。
“雪儿……”知道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文公子摸了摸顾雪枝的脸,口中喃喃道,“你要走了是吗?”
“嗯。”顾雪枝站起身,回头抱住他,安慰道,“他没有任何怀疑,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你不要担忧。你……以后打算如何呢?”
这个问题,顾雪枝已经不止一次问了,文公子却一直避而不答。到了最后这分别的时刻,他仍然在犹豫。
半晌,他叹道:“我,我暂时也没有什么想法……”
文公子说不下去,将顾雪枝抱得更紧。又是许久才道:“雪儿,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我,我真的想……”
“会的!会的!一定能再见到的!”顾雪枝又落了泪,没有去想文公子没说完的话——他真的想干什么?
两个人又是抱又是哭,又是发愁,又是依依不舍。有情人分别是很花时间的,外头天空都已渐渐暗了,顾雪枝狠下心推开了文公子,再不走真的不行了!
只是,要走出院门时,顾雪枝还是回头了。
见文公子站在门内,连走出那间客房都不敢。他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片暗淡中,只有一双痴痴的眼,烙在了顾雪枝的心头。
她的鼻子又酸了,再也不敢看,撇过头离去。
文公子关上门,坐在顾雪枝之前坐的凳子上,眸子里一片冷静。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文大学士替他们遮掩,藏在陶国的国都,没有人能发现他们。大家只会当他们父子两个逃犯早跑得远远的了,不会有人细查京都的。
趁着别人想不到的这个档口,他要做点事。
康宁伯……
此人定然不是他表面上的那副败类模样,甚至可能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皇上能有多少帮手?内阁是文家的一言堂,乱七八糟的折子,皇帝根本不会看见。至于皇上上朝时,也不会有人敢以死上奏。
死了几个之后,陶国哪还有那么多忠臣?谁不是为着自己的功名利禄、身家性命碌碌而行?跟的主子是谁,哪有那么重要?自身的荣华富贵,才是能看得见,能拿到手里的好处。
在如今的陶国,如今的京都,如今的朝堂之上,没什么有能耐的人去帮皇室了。他们的陛下能够召集到的,不过是一些小鱼小虾。查起来毫不费力,杀起来如砍瓜切菜。他们的皇帝不愿意认输,以前的此类案例,早已数不胜数。
本以为一切已成定局,不曾想半路杀出来一个康宁伯。本以为他不过只是一个藏得比较好些的小虾米,不曾想,他给文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为什么不让她干脆毒死那姓郭的算了?”
客房里面竟然还有一个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在这里。
“尚书未免太小看女人的作用了,顾雪枝能做的事,可比现在的您要多得多了!”
毒死一个头儿有什么作用?康宁伯管着什么人?手底下有什么组织?在朝堂里有什么帮手……这些查不出来,他死了,皇帝换一个人用不就行了?
大约是在刑部待久了,文尚书做事总是阴狠决绝。如果没有文家庇护,他猜他怎么也不可能将刑部尚书的位置坐那样久。都多大岁数的人了,竟然还不如他这个“儿子”沉得住气。一心一意只惦记着文、郭两家从开国到现在的不对付。
心中有些鄙视,文公子直接在脸上带了出来。他神情姿态颇为无礼,当爹的人却不敢说什么,饮气吞声地听着文公子发话。
“康宁伯府并非铁板一块,这段日子,就麻烦尚书大人去寻访寻访那些从前从伯府之中被抬出来的人。只要是还活着的,就一个也不要放过。”
从康宁伯府被赶出去或者抬出去的人,并不多,但也不算少,尤姨娘就是其中之一。
她挨了板子之后,没人以为她能活下去。抬她出府的人将她丢到郭家的庄子里,只等着人一死就埋了。结果,本该立马咽气的人缓了两天,竟然又活了过来。
这件奇事,夫人和康宁伯都是知道的。夫人与尤姨娘没有深仇大恨,知道她没死,也不会特地叫回来再弄死,就当这个人收拾过了,便抛在脑后了。至于康宁伯,他更清楚。
知道凉溪会画符后,有一日他们闲谈间,就说起了尤姨娘。
“是你救的她吧?”
凉溪惴惴地点头,康宁伯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把她怎么样,只是笑了笑,对她有多善良这件事,了解更多了。
凉溪纯是为了她暴露会画符的能力之后,让她善良的人设在康宁伯的心中立得更加坚挺,她倒没有想过一个小小的尤姨娘,还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机。
从伯府被赶出来的下人,多的早都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文尚书只能从郭家的几处大庄子开始查起,这些庄子,等于是康宁伯府中的那些女主子们眼中的苦寒边境,要是犯了错被判流放,就会发配到这里。
那些妾室,好说歹说都是伺候过康宁伯的,总该能知道点什么。
凉溪完全不用立的倒霉人设,随时随刻都在发挥着作用。好死不死的,文尚书第一个盯上的郭家的山庄,正是尤姨娘所在的地方。
夫人出月子之后的一个月,康宁伯只给了凉溪两个审问目标。但凉溪即便是细致到连他们跟妻子怎样过夜都问了,目前他们对文尚书府父子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这件事,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那父子二人的画像还在城里贴着,侍画整日地提心吊胆,又不敢打发了那个给她递字条的婆子,每天便都绕着那婆子走。
距离顾雪枝去清音观又有一个月了,侍画好容易能够平静一点,不再从任何事都能想到顾雪枝和文公子后,她又收到了纸条。
这次是一个还扎着双鬟,也就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给她递的纸条。
是大纸条,整整地一封信。
她到底摊上了一个什么主子?她主子又到底摊上了一个什么男人?
侍画一颗心抖得比人厉害,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如把这封信毁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那小丫鬟笑盈盈地看着她,丝毫不害怕,虽然笑着,眼神却冷漠诡异,令人后脊生凉。
侍画又不敢了。
不管文公子现在是逃犯还是什么人,她主子都已经掰扯不清了!她若毁了这封信,万一惹怒文公子……
算了!文公子暂且不提。她若毁了这封信,夫人知道了之后,怕是连耳光都会抽出来。
她怎么办?
侍画站在门口,袖子里藏着信,想哭。
一个月过去,夫人又要去清音观了。
“夫人与清音观的常慧师太很是有缘,据说约好了日后每月都会到观中相谈。”
花影如是说,凉溪则没放在心上。康宁伯为文尚书府的那一对父子快愁出了白头发,她也不好受。她是文弱女子,又在这么个时代,又需要保持人设,只能待在这小书房里。康宁伯的进度八成就是她任务的进度,她怎么能不挂心?
清音观。
虽说只是第二回,慈眉善目的师太已经熟门熟路。将顾雪枝引到一处客房外,她便退下了。
顾雪枝刚刚进屋,就被人抱了满怀。
“雪儿,我很想你……”
今日,顾雪枝特意来了个大早,就是为了能有一整天的时间和她的文公子含情相对、互述相思。不料,事后,文公子另有正事相求。
“雪儿,虽然我知道,你极不愿意了解他的所有事。但……”
求女人帮他办事,文公子羞于启齿。
“怎么了?”
“我,我之前怀疑他,但并没有什么证据。这些日子留在京城调查……雪儿,他当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我家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根本就是他一个人在背后作鬼!可怜我母亲与妹妹……”
“我就知道!你一直说他现在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顾雪枝比真正的受害人还要愤怒,她倒是很乐意帮忙。
“允郎,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我的雪儿……”文公子感激不尽了一番后道,“你能去查一查伯府中被赶出来的下人或者妾室吗?”
正事儿交代过了,两个人温存了一番。有情人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天色已晚。
“你……”顾雪枝欲言又止。
上一次分别,她真的以为那就是永别了,回到府中去,躲在被子里差点偷偷哭坏了眼睛。
她是再也放不下这个人了!从来没有哪一刻,比她前天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更能让她清楚这个事实。
心头不舍,顾雪枝却还是说:“满大街贴得都是你的画像,允郎,你还是走吧。这里太危险了,我实在担心你。”
文公子笑着拥住她,问道:“你舍得让我走?”
顾雪枝不答,他便道:“即便你舍得,我也不愿意走。我母亲与妹妹两条人命,我放不下。还有你,我更放不下。这一个月,你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闭上眼睛就是你,睁开眼又没有,倒是让我想长睡不起了。”
“瞎说什么?”什么长睡不起?
亲了亲捂住他嘴的小手,文公子突然很郑重地道:“雪儿,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有了变化,同时那个人又死了,你可愿意换一个身份嫁给我?”
顾雪枝不懂他这些话为何意,只是同样郑重地点头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不管你是谁,我都愿意嫁给你!”
她心里又有些悲伤,因为她知道,那一天大概永远也不会来了!
顾雪枝走了,浑然不知文尚书竟然又在这间客房里。
“等她拿出一份名单后,你自去对一对。”
不只是康宁伯,文公子那边的调查进度也停了下来。文尚书跑了一个月,毫无成果。
……
凉溪在书房画符,听见房门被不重不轻地关上后屋中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康宁伯来了。
见他眉头紧锁,凉溪便知在抓回文尚书父子二人的这件差事上,他仍然不得要领。
静悄悄地给他揉着肩膀,凉溪想到花影说的,顾雪枝跟清音观的常慧师太一见如故的事,真想说一句,要不抓个清音观的小尼姑来问一问。
理智让这个在嘴边转了七八圈的建议,最后消化在了凉溪自己的肚子里。
康宁伯是真心爱顾雪枝的,虽说娶进了家门,但他们过的日子并不是普通夫妻的日子,所以不存在什么长期相处之后厌倦的说法。康宁伯也是个驴脾气,看定了人不离手的,顾雪枝对他越是冷冰冰,他反而越是上心,被伤害也轻易无法舍弃。
简而言之,就是贱了。
但她现在不能跟这么个贱人闹掰,他关乎到她的任务。
凉溪也是觉得一个清心寡欲的尼姑,哪里有那么容易跟一个贵妇人就一见如故了。想一想顾雪枝最后毒死了康宁伯,康宁伯这边又没有任何进展,便想着提个建议,抓个小尼姑过来审问。但……
真要把这话说出口,她不就对人有敌意了吗?毕竟,康宁伯可不知道自己未来会被他心爱的女子毒死。
所有可能让自己人设崩塌的话都不能说,凉溪只能寄望于她的审问目标。万一那些人口中能冒出个清音观呢?
可惜,没有!
偏偏在侍书那儿头一次旁听之后,她每次问别人话,康宁伯大部分时间都会守在一边听,让她连造假都不能。
“再这么拖延下去不行!宫里有话传出来,先不必管那对父子了!文家跟驻扎边境的沈将军常有书信往来,虽然文大学士摘得很干净,不过……”
这不是有凉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