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禁不住那啥了一声,真的睡去了。
应该睡了不太久,再恢复意识时,那人正在替方若婳上药。冰凉的药膏,一点点地敷上刑上,背上、腿上、臀上、手指……那人异常地专心、细致。
方若婳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方若婳全身那啥地在那人面前。
那是个男人,从声音听得出来,而且异常熟悉。
起初的一个瞬间,方若婳觉得自己做梦,但浑身的痛楚那样真实。也许是药膏很灵验,方若婳觉得有了一点力气,奋力地扬起头想要确认,但被他按着肩膀。
“不要动。”
方若婳挪动了一下肩膀,想从他的手掌底下挣脱出来。
“若婳!”他叫方若婳的名字,“你不要乱动。”
方若婳说:“我想起来。”
声音太轻,他显然没有听清,俯下身将耳朵凑到方若婳的嘴边。
他的脸经过牢房窗口的光柱,方若婳终于看清。
“天哪!”方若婳瞪着他,“你疯掉了?”
“伲才晓得?”闵博延望着方若婳,用吴语,“我老早就疯掉了。”
心底有很柔软的一块,在无穷无尽的剧痛之中,被轻轻触动,温暖的细流,像泉水一样淌出来,淌出来。
方若婳没有问他是不是专程为了方若婳从江南赶来,就只为他居然亲身来到大理寺的牢房里,也已不可思议。闵星渊严禁皇子结交朝臣,更不容许有非分的举动。闵博延一直将自己藏得那样深,连方芬馥的事情里,也不会让人觉察他的存在。可是,此刻他却在这里。
闵博延继续为方若婳上药,他这一辈子,大概也是第一次为别人做这种事。
方若婳忽然又想起自己一丝不挂的模样,顿时红透了脸。
“你……”方若婳扬起脸,又不知该怎么说,窘到十二分。
他看一看方若婳,好像明白了什么,淡淡道:“我只能自己进来。”
方若婳只好不作声,心却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跳起来,一下一下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方若婳不是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裸露,但方若婳却这样羞怯,或许,也有别的情绪,方若婳分辨不清。
闵博延不说话,方若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空阔的牢房里,只有隔壁女人喃喃的自语。
后来他终于上完药,叫狱婆过来,换了清水,他洗了洗手。
方若婳问:“成弘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
方若婳深深的吁了口气,谢天谢地。
“你救他一命,”闵博延又说,“幸好当时他吐了,否则早就死了。”
方若婳望定他,“这么说,你相信不是方若婳下的毒?”
闵博延干净利落地回答两个字:“废话。”
方若婳很高兴,至少这世上有一个人是真心信任方若婳的。
他随便地在方若婳身边坐下来,望着方若婳,说:“真想不到,你能挺得住。我一路上过来,最担心你已自己承认了。”停了一停,又说:“若婳,委屈你。”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方若婳所有的委屈都勾起来,眼泪“唰”地一下下来。
闵博延只看着方若婳,任由方若婳哭个痛快。
哭过之后,觉得心里好过很多。
这时候闵博延才说:“我真想不到,她竟然敢这样对你,如果我早知道,当初就不会放你去成弘那里。”
方若婳不响。
方若婳的脸上还有泪迹,闵博延伸手替方若婳抚去。他的手在方若婳脸颊上逗留了片刻,不知为何,方若婳的肌肤便起了战栗。他似有觉察,很快地收回手去。
“你放心,”他的脸侧向另外一面,单从声音,也没什么异样,“方若婳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说不上什么原因,方若婳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方若婳想了想,脱口问道:“你会怎样对付达王妃?”
闵博延回过头来看着方若婳,“这你就不用管了。若婳,我一定会保护你,伤害你的人也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叫方若婳心惊。
方若婳说:“你能不能……”
他捂住方若婳的嘴,“你是我的女人,你提出的任何事,我都会替你去做,但是,请你不要提出我做不到的要求。”
方若婳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脑子里才响起一个警铃。
方若婳别过脸,“我不是你的女人。”
闵博延扶着方若婳的下巴,硬将方若婳的脸又转回来。“你是的,就算你嫁给成弘,你在我心里,也还是我的女人。”顿一顿,又道:“而且,你也迟早一定会是我的女人。”
他的眼神,固执得像个魔鬼。就算方若婳闭上眼睛,也依旧看得见那种目光,仿佛非要篡夺方若婳的灵魂。
他不知道,其实他已经篡夺到了。
方若婳喃喃地问:“为什么?”
闵博延不响,只是伸出手,又迟疑良久,不知该落在何处似的,僵凝了片刻,最后捞起方若婳散落的一缕头发,放在他自己的唇边。
头发本该没有感觉,可是方若婳分明有了那样一种温柔的触觉。
闵博延不言不语地陪着方若婳,直到方若婳又睡去。
后来他没有再进天牢来看过方若婳,方若婳也没有任何外面的消息,只是狱婆对方若婳的态度好了许多,连每天的饭菜都不一样,狱婆谄媚地说,那是特意为方若婳准备的。
闵博延留下了药膏,一开始的几天,狱婆为方若婳换药,过后,方若婳自己就能活动了。足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人再提审方若婳。方若婳只有静静地待在牢房里,等待。
狱婆会来陪方若婳一会儿,但她也不知道什么,其余的时间,方若婳就用回忆、思念和隔壁女人的自语声来打发。
也许因为身体还未曾康复,方若婳的睡眠总是很浅,晚上会做很多梦。方若婳人生里遇到的许多人,都会在梦中出现,甚至还有方若婳久已忘怀的那些哥哥们。当然,还有他。
每每惊醒,午夜空气清凉,方若婳任思绪放纵。
只有此刻可以。是的,只有此刻,因为他不在眼前。
静月的一缕幽光透窗而入,方若婳在七年的时光中游走。那个夜晚的初遇,他轮廓磊落的身影是否已注定填充方若婳的视线?然而,他说:“我叫闵博延。”这四个字又早早地判定了故事的结局。当时间沉淀,方若婳还是一个人,仰躺在大理寺的牢房中。
方若婳何尝没有努力地试过?方若婳从未用尽那么多力气去忘怀一个人,方若婳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方若婳要自己不去想他,方若婳不断地告诉自己那是一条不归路,甚至,方若婳试着改变自己,去做这个时代的女人,做闵成弘温顺的侍妾。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到头来都是那样不堪一击。
他唇间轻柔的触觉仿佛依旧留在发梢,在肌肤血脉,在肺腑最深处。那样轻轻的触碰,就已经粉碎了方若婳全身力气构筑的堤防。
可是,方若婳要怎么去面对?历史不会欺骗方若婳,方若婳不敢妄想能够改变。方若婳要怎么样才能有勇气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绝境?他会变成可怕的博延帝,历史上最着名的昏君,骄淫奢侈,昏庸暴虐。方若婳将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毁灭他的帝国,毁灭他自己。
方若婳不能,真的不能。
方若婳翻一个身,手里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一角,什么都不要紧,方若婳只想抓着什么。心口很痛,但眼里没有泪。
方若婳没有那般豁出去的勇气,所以,只能在如这样的静夜里,放纵一回思绪。
那点点的回忆,如春日的落花,在风中盘旋,迎向阳光绽放最后的美丽。而后无声无息地飘落,坠入尘埃,万劫不复。
早晨,狱卒来带方若婳过堂。
很久没有走出过牢房,外面很亮,一瞬间,方若婳无法睁开眼睛,只得停下脚步。
狱卒耐心地等待方若婳,没有催促,看来事情真的已经有转机。
上得堂去,发现格局也有了变化,大理寺卿坐在一侧,正中的人换作一个中年男子,三绺美髯,气宇轩昂。
方若婳依礼拜见,跪于堂下。
正中的男人道:“达王妃崔氏已经供认不讳,瓜中的毒乃她支使人所下,与方氏无关。方氏无罪,当堂释放。”
这么简单?方若婳怔愣,抬起头来。那人冲方若婳微微地一颔首,别无其他表示。
走出大堂时,听见那人正与大理寺卿交谈,语气淡定,别有一股傲慢。方若婳问狱卒:“那是谁?”
狱卒回答:“闵仆射。”
方若婳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是闵锐达,怪不得。
达王府已经得知消息,派了车在大理寺门外接方若婳。
“十三娘受委屈了。”辛莲跟了来,看见方若婳就落泪。
方若婳向她点一点头,笑笑。由死到生,方若婳也算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上的伤口都还未曾完全愈合。很奇怪,方若婳心里十分平静,只是有说不出的倦意。上了车,便靠在辛莲的肩头,合上眼睛。辛莲以为方若婳要睡了,用手轻轻地拍着,像哄一个小孩子,合着马车的轻微颠簸,有种舒适的节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