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他们站在阶下,偶尔,尚未落尽的黄叶一片两片地凋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无声无息地飘过。
这样的静谧,简直恍若已非尘世。
过很久,闵彬郁开门出来,惊魂初定,脚步竟有些蹒跚。他看见方若婳,眼里微微地露出感谢。
佟佳皇后叫方若婳进去。
方若婳跪下,“妾方才太莽撞了,皇后恕罪。”
佟佳皇后温和地看着方若婳,“吓着你了吧?”
方若婳说:“怒气伤身,妾只求皇后保重身子。”官话人人都会说,方若婳也会。
佟佳皇后轻笑,“你这孩子,又不肯说老实话了。”停一停,“来,替我捶捶腿。”
方若婳过去替她捶腿,她抚摸方若婳的头发。
动作非常缓慢,仿佛带着迟钝和苍老。也许是方若婳的错觉,但方若婳总觉得,面前的佟佳皇后整个地苍老了一轮。
“睍地伐那个孩子,心是好的,他做不出什么让我伤心的事来。”佟佳皇后喃喃的,应该是对方若婳说。
“是。”方若婳说,“久闻太子殿下心地仁厚。”
佟佳皇后低头看一看方若婳,“现在只有我和你,不要这样拘谨。若婳,你就当听一个老妇人说话。”
方若婳明白,是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需要面前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其实方若婳并不希望是方若婳,但也由不得方若婳来决定。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多好。”佟佳皇后又重复从前的话,“幸亏你刚才说了那些话,不然此刻方若婳一定在后悔。睍地伐……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儿子的心思,一个做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其实他也不容易,我知道。但是他性子太软,别人说什么,他就听进去了。别人做件什么不好的事,跟他说一句,这是为了你好,他就真的信了。阿云太有主意,我怕他什么都会听阿云的。其实过了那么多年,哪有那么多解不开的结?娘和儿子,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方若婳安静地听着。
“阿云……性子太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这么多年都过了,儿子也生了三个,我还能说什么?他们只要过得好……心结在他心里,不在我心里……”
她絮絮的。说了很多,最终结束在一声叹息中。
次日东宫派人送了一对金条脱,一对金钿,一只白玉钗来给方若婳。想了想,退回去未免不恭,只得先收下来。
幸好这件事,在场的人少,宫中人都不知道。方若婳连方代玉也没有说。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其实方若婳也不是有意要帮闵彬郁。
腊月中,方光霁病了。
“你的父亲病得厉害,去瞧瞧他吧。”
方若婳正整理插在瓷瓶中的冬梅,听见佟佳皇后的话,怔愣许久,才想起来方若婳还有那么一个“父亲”。
方若婳的沉默引起佟佳皇后的注意,她侧过脸来望了方若婳一阵,似乎看出些什么,却没说别的,只温和地重复:“去瞧瞧他吧。”
也准许了方代玉与方若婳同去。
方光霁老得多了,眼袋低垂,双目无神。闵星渊对他十分优容,衣食都很好,但再华贵的衣裳穿起来,看着还是邋遢拖沓的一个老人。
如今他倒和周皇后生活在一起,一切都很依赖她,一定要有她喂才肯喝药。看周皇后和以前一样淡然,国没了,丈夫倒又回来,也不知她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对于方若婳他们的到来,方光霁并未显得激动,也许这许多年过去,他早已麻木。
有一个瞬间,方若婳很想知道,他看见方若婳走进去的时候,有什么感受?方若婳的相貌和蔡秀妮如出一辙,那个跟随了他半生,享受了他半生宠爱的女人,临了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一个女人将自己交托给这样的一个男人,又有什么用?他有那样尊贵的身份,尚且不能够保护他的女人。
方若婳忽然悲从中来,转身走出去。
方代玉过一会儿才出来,方若婳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发抖。
方若婳他们上了车,方代玉呆呆地坐着。车穿过繁华的榆乐城,喧嚣由窗外掠过,不着痕迹。
方代玉喃喃地说:“我恨他,我恨他……”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
方若婳心里反倒已是一片平静,伸过胳膊,让她靠在方若婳的肩头抽泣。
回到安仁殿,闵星渊和佟佳皇后坐了说话,闵博延坐在下首。
看见方若婳回来,佟佳皇后略问了方若婳几句,便要方若婳去煎茶。
方若婳怔了一下,却见闵博延抬起头,目光与方若婳轻轻地一碰,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来。方若婳想起来,方若婳到底是要煎茶给他喝了。
却听闵星渊在说:“我还是爱喝奶茶。”
佟佳皇后道:“太医说了,江南的茶清火养身,大有好处。”闵星渊不再坚持。
方若婳应下,转身预备下去煎茶。佟佳皇后吩咐:“在这里煎吧。”又转过脸对闵星渊说:“我爱看这孩子筛茶、煎茶。”
闵星渊微笑着点一下头。
方若婳只好让人送了茶炉、茶具来,自己取了茶叶。用碗口大的小筛子细细地筛了,茶釜中的水刚好一沸,忙点了盐下去,用竹签搅匀,二沸时取一瓢汤,点了筛好的茶末下去,又细细地搅匀,汤花便一点点地浮现上来。
闵星渊他们先是都看着方若婳煎茶,到二沸时方又接着说起话来,方若婳这才松一口气。
让人紧紧盯着做一件事可不容易,何况那盯着的人还是皇帝、皇后和未来的皇帝。
闵博延说:“臣觉得,郁探微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哦。”闵星渊不动声色的,“说说看。”
“建都之要,无非是一,能居天下中而应四方;二,能据险而抗强敌;三,能通水郁而便纳贡。当初,至尊建都榆乐,天下未曾一统。而今,天下已然归一。以大风越之天下,安府居中,能应四方,且纳贡赋税道里均一。”
方若婳注汤,竹签轻轻地搅动,一层层的轻细的花漂起来。方若婳忍不住分一半的心听闵博延侃侃而谈,在父母的面前,也一样是那般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字都掷地有声。
“安府控以三河,固以四塞,函谷关、伊阙关、广成关、大谷关遗址、轩辕关、旋门关、孟津关、小平津关,八关拱卫,不可谓不险。又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控太行,南揽嵩岳,能辖四方。更兼水郁两通。至尊,迁都安府,大相宜。”
静默片刻。
“就这些?”闵星渊问。
闵博延怔一下,回答:“臣愚见。”十分言不由衷。
气氛并不是很正常,方若婳装作不觉察,将汤花培得更多,雪白的一层层,像芦花落在水上。
“好处你倒是说了,这些话朕都听过,那坏处呢?”闵星渊逼视。
闵博延目光闪烁了一下,不是退让,只是犹豫。“臣愚钝。”迟疑片刻,他说。
方若婳想他知道,只是不愿意说。
闵星渊大约也明白,一直盯着他看,但做儿子的回避了交锋。
做母亲的出来打圆场,“好处自然是有的……”
闵博延欠一欠身。
方若婳将茶汤分好,一一地奉上。
闵博延接过茶盏,望方若婳一眼,抿了一口茶,突然顿一顿,又抬头望方若婳。方若婳闪开目光,退开去。闵博延慢慢的,继续喝那碗茶。
方若婳知道,他一定明白方若婳的意思。
“阿娘说的是。”他继续说下去,“如今既然天下一统,四方皆我大风越臣民,又何必偏于一隅?”
心惊跳一下,方若婳不知道,原来他在父母面前也是这样寸步不肯让的。
“道理是有道理。”闵星渊拿了茶盏,举起来又放下,“天下的事,有几件说不出一番道理?岂能够只观利,不言害?”
又是沉默,空气也仿佛越来越黏稠,有实质了一般压下来。
闵博延回答:“臣以为,利远大过害。”
连佟佳皇后也开始看他了。
“哼。”闵星渊的青筋暴起来,大袖甩过案几,差点将茶盏打翻。
佟佳皇后温和地叫他一声:“至尊——”闵星渊看一看她,又放缓神情。
“利大于害,终归你也是觉得有害?那么你说说看,害在何处?”
闵博延不作声。佟佳皇后又叫一声:“博延!”语气稍稍严厉。
闵博延抬头看母亲一眼,开口:“臣并非不知至尊所虑,但臣以为以榆乐为都,实有诸多不便,承福十四年,关中大旱,至尊当时,不也因不得以,率朝臣百姓就食于安府……”
“糊涂!”闵星渊拍了一下案几,方才幸免的茶盏没躲过十五,终于震翻,骨碌碌滚了一圈,落在地上,“当啷”一声粉碎。
方若婳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收拾,却见郭兰垂在身边的手摆了摆,便没有动。
“你说得那些好处,难道我不晓得?可那是表!表!你懂吗?那不是本!没有了本,光有表有什么用?!”闵星渊真的动怒,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动,和佟佳皇后生气时如出一辙,“本是什么?”闵星渊狠狠地踱地,“本是你脚踩下去落得着实处的地方!你能一呼百应的地方!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