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的。”方若婳喃喃地说,“你不光为了活下去。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他们乱起来,你就是想看着至尊和皇后反目……你挑拨他们!”
方代玉沉默,良久,淡淡地说:“是。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方若婳看着她,只觉得冷,从手脚一路冷下去,整个身体都冻僵。
是她变了,还是方若婳根本就未真正认识过她?
“一条人命……那也可以?”方若婳虚弱的喃喃的。
方代玉看着方若婳冷笑,“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他们是干净的?他们手里是没有人命的?他们在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就是踩着人命上来的,不是吗?为什么我就不可以?若婳,难道你真的已经忘了,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低眉顺眼地服侍他们?看着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你怎么能问我可以不可以?”她情绪激动,话一串串地冲出来。
方若婳沉默。
也许方若婳他们谁也没变,只是他们从来就不同。
“你说你会帮我,我以为那是真的,我不知道叫你这样为难。”方代玉昂起头,大约,是将泪水倒灌回去,“那么以后我不再找你帮忙就是。”
方若婳继续沉默。
方代玉又说:“有件事你或许一直都不知道。我并不是要说出来向你表功。然而当日达王中毒之后,皇后本来立时就要将你赐死的,是我说了种种你的事情给她听,力方你绝非是那种人,才缓得一缓。”
方若婳怔住,抬头看着她。
她居然在笑着,只是很凄然,“我以为……我们始终是亲人,我是你的亲姑姑,感觉更像亲姊妹,比和方芬馥还要亲。”
方若婳走过去,抱住她。方若婳这么容易就心软,真是不适合在这个世界里生存。
方芬馥靠在方若婳肩头,哭泣。她抽噎地说:“若婳,我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我相信。”方若婳说。方若婳相信。
这件事就这样彻底地平息,一夕之间,没有人再提起。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以至于安静得仿佛真的从未发生过。
连司徒青立用过的那些东西,也在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世上,仿佛真的不曾存在过那样一个女孩子。
有的时候,方若婳还是会恍惚,难道一切真的都是幻觉?
但佟佳皇后真实地衰败下去。她的精力大不如从前,不会再逐一地翻看大理寺所有涉及人命的案宗。有时候她独自坐着,可以不声不响地坐上一个下午,呆呆地望着前面不知什么地方,那种虚无缥缈的眼神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
郭兰看着十分害怕,时常劝她,但是没有用。
佟佳皇后那双眼睛,以前总是清亮的,仿佛直入人心,如今眼看着黯淡下去。
“怎么办呢?”郭兰束手无措,跟方若婳商量。
方若婳摇头,“方若婳也不知道。”
破裂的东西要怎么样才能粘合得天衣无缝?有了缺口的灵魂又要什么才能填补?世上有谁能够回答这些个问题。
佟佳皇后连脾气也变差了,内侍宫女会因为一点小事被训斥、被赶出安仁殿,甚至听说朝臣夫妻不合,也会将他们叫来呵斥一顿,因此听说如今朝中上上下下都是一副夫妻敦睦的景象,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但她没有再杖刑过谁。
倒是闵星渊,又回到从前,什么也发生过的模样。除了朝务,就到佟佳皇后这里坐着说话,晚膳之后出去散步,依旧互相搀扶着,只是背影望去都更老了。
佟佳皇后如今倦怠了,不再每日陪着闵星渊去上朝,闵星渊却每日都差人来请,而且一请再请。他是真的愿意她陪在身边的,方若婳看得出来。或许,他怀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急于想补偿,又抹不下脸来。
佟佳皇后因此更加一言九鼎,既然连唯一会反驳她的人都不会再反驳。但她自己,似乎并未察觉闵星渊微妙的变化。
魏娘娘又生了一个女儿。也真难为她,这把年纪,一定很辛苦。但就算她自己是医生,掉到这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年代,她也没办法。
满月之后,佟佳皇后叫人将孩子抱来。雪那啥嫩的小婴儿,眉眼像她父亲,随和喜性,才这么一点大,逗一逗居然嘴角能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佟佳皇后喜欢她到十分,抱了一整天,到晚膳时分才让人送回去。
没了逗婴儿的笑声,屋里静得寂寞。佟佳皇后叹口气。
郭兰说:“皇后如果喜欢,就留下来养吧。”
“算了吧。”佟佳皇后说,“省得我刚新鲜,那边又差人来三番四次地抱回去,倒更舍不得。”
她的脾气真的变了,以前她很留意,不会在人前这么露骨地抱怨。
注意到这些的远不止方若婳一个人,如今有人投其所好,在她面前传外面的闲话。她居然并不止住,这股风因此日盛。
方若婳叹息,这就是人老了吗?不,她不是老了,她是空了。
一日,听见个小黄门仿佛无意地说:“有人在传,皇后偏心,对诸儿不公。”
佟佳皇后立刻问:“是谁说的?”
小黄门回答:“周承孝。”
方若婳打量那个小黄门,他有国字脸和憨厚的眉眼,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说谎的人。正是上一次传“一个妇人”给佟佳皇后的那个。
方若婳心里大概有数了。
周承孝是什么人方若婳不知道,但是谁让他来传这样的话,方若婳很清楚。
方若婳走到廊下等着,不多时他走出来,脚步轻快,节奏里透着一股得意。方若婳拦住他的去路,低声道:“谁让你来传这样的话?”
他吓了一跳,惊疑莫定地瞅瞅方若婳,然后竭力装作镇定,笑道:“我不过是听见了告诉皇后一声,没有谁要我传。”
“哼。”方若婳冷笑,盯着他看一眼,缓缓点头,“好,你不说。”
他在方若婳的目光下打冷战。当然,他的年纪还轻,功力还浅。而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方若婳背后有佟佳皇后。谁也不会怕方若婳,但他们都怕方若婳背后的人。方若婳就是只假虎威的狐狸。
这皇宫里,上上下下不过是一大群狐狸,差别只在于假虎威的多少。
甚至,连皇后也是。
小黄门脸上在冒冷汗,“十三娘的意思是……”
方若婳忽然又不忍心,何必逼他?方若婳笑一笑,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提醒你一声,这宫里头,谁要做什么瞒过天去,只怕并不容易。”
说完,方若婳便走开了,到一边与宫女说笑一回。眼角的余光里,看见那小黄门站着发了半天愣,缓缓地走掉。
过了两天,春香又带魏娘娘的信来,问是谁在佟佳皇后面前进周承孝的谗言。
“周承孝怎么了?”方若婳问。
“谁是周承孝?”
方若婳失笑,春香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是否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方若婳又叹息。
方若婳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也拿别人当作棋子。方若婳已莫名其妙地卷进这个让方若婳陌生的圈子。可是,那么多方若婳关爱,和关爱方若婳的人都卷在其中,方若婳又要怎样才可能独善其身?
方若婳摊开信纸,方若婳知道只要方若婳写上几个字,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问题是,会改变到什么程度?
落笔时,大片的殷红又漫过视线,短暂的瞬间,望出去的一切都染上血红色。
方若婳只是告诉魏娘娘,方若婳会留意察问。
方若婳想那个受了警告的小黄门,也许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像方若婳这种优柔寡断的人,真不适合掺和这些是非。
因为留了意,听到的事情越来越多。
周承孝原本是东宫属官,如今外放。他总算还好,只是平调而已。但是听说闵彬郁对此很是愤愤不平,私下里对几个亲信发了许多怨言,话语里带到了闵锐达。
这种话传了又传,也不知又往里面加了多少佐料。方若婳知道,且不论这些话的内容,而是这些话能够风传,就已经够叫人惊心。
骤雨之前,疾风先至。
又留意那个小黄门,果然不曾再饶舌,但方若婳也心知,那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中,不知布了多少颗那样的棋子。
然后,又忽然静止下来。就恍若一池湖水,被投入的几颗石头搅乱,涟漪过后,恢复平静,连风也没有一丝。
如同死寂。
有天方若婳替佟佳皇后煎茶,露出腕上的一只金条脱。佟佳皇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这就是上一回睍地伐给你的?”
方若婳心中一惊,她竟连这也知道!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冷汗都隐隐地冒出来。
“是。”方若婳低声回答,寒气顺着脊椎来回地蹿。
然而,佟佳皇后点一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又有一天,照例送节礼去东宫。郭兰随口道:“让若婳去吧。”
佟佳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看方若婳,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让若婳做,让冬雪去。”
方若婳隐隐地感觉,佟佳皇后正在刻意地让方若婳疏远东宫。不,方若婳想这绝非错觉。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傻子也会明白意味着什么。
冬至,百官贺东宫,闵彬郁依惯例,北面称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