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又想起来问:“若婳,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以前为什么对我抱那么深的成见?”
方若婳凝视他,心忽然跳得快起来,方若婳心里有那么多疑问,一直没有勇气问出来,现在,也许是最好的机会。可是如果问了……他会不会说实话?方若婳要不要赌这一把?
“博延……”方若婳缓缓地叫他名字,第一次,感觉却很熟悉,仿佛叫过很多遍。方若婳看着他依旧微笑的眼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
闵博延见方若婳这样郑重其事,也敛起了笑容。“若婳,”他一字一字地说,“你问我的任何问题,我都从来没有骗过你。”
“那么,”方若婳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想当上皇太子?”
闵博延的眼神突然僵凝,连他的身体,连天马围的空气,都仿佛在一瞬间冻僵。方若婳的心慢慢地滑落,顺着一壁悬崖,滑向无底的深渊。
方若婳听见自己的声音继续在问:“太子如今动辄得咎,有那么多人在至尊和皇后面前诋毁太子,是不是受你的主使?”
“是。”他回答。声音十分平静。
方若婳望着他,他的眼神又流动起来,鲜活的,温和的,深沉的,一直探入方若婳的眼底。方若婳心中百味方杂,有酸涩,也有甜美。
闵博延微微地笑着,“若婳,到今日你才说出心里话。也好,你总算说了出来。”
“你果真承认了?”方若婳侧着脸瞥他。
“为何不承认?我说过,你问我任何问题,我都不会骗你。”
方若婳笑,“也许我出门就告诉了至尊和皇后。”
闵博延淡淡地说:“你以为我的心思,他们就一点不知道?——连你都看出来了。”
方若婳怔住。想起佟佳皇后微光闪动的眼眸,仿佛直入人心。方若婳问自己,他们真的会丝毫不觉察儿子们的心思吗?
“可是……”
“至尊和皇后有废立之意,乃因我的功绩才华人品在兄弟之中,都是第一。至尊为天下百姓择一贤君想,皇太子自然该是我。”
他真是自负已极,连丝毫的掩饰之意都没有。
“可是……”方若婳使劲梳理着头绪,“可是太子他也没有什么过错。”
“大哥是庸庸之辈。”他语气淡然,只是方述事实,“自古长幼有序,太子若没有过错,又怎么能够行废立?”
所以欲加之罪。他说得真是直白,直白得叫方若婳心惊。
方若婳问:“你都告诉了我,真的不怕我再说出去?”
“随便你。”他将一只手收回来,垫在脑后,换作吴语笑道:“我老早说过,我已经疯掉了。”
他永远笃定,仿佛将一切都掌握在手。
也许,眼下他真的是。
但方若婳却知道,未来的一天,他会成为亡国的博延帝,身败名裂,遗臭千年。
心蓦地就又痛起来。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方若婳不知道。但方若婳恐惧着那未来的一幕。忽然就痛恨历史,为什么提前告诉方若婳结局?
“博延……还记得我曾经说,想让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嗯。”闵博延看着方若婳,“你说吧。”
方若婳心怦怦地跳着,明知道不可能,却还存着那样一丝侥幸。如同一个已经知道空难发生的妻子,打电话去机场询问丈夫的下落。
“你能不能放弃?”
闵博延沉默。
“能不能为了我……”方若婳的声音低下去,很无力,“你曾经说过,我们可以去开店,去游山玩水……能不能?”
闵博延叹了口气。
“迟了。”他说,“若婳,如果几年前也许可以,但是现在,迟了。”
轮到方若婳沉默。
他继续说下去:“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想放弃就能放弃的。那么多人,我不能跟他们说一句算了,我不要了,就算完了。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就算推也会把我推上去……你明白吗?”
方若婳点一下头,方若婳明白,真的明白。
“若婳,为什么你会这样问?”轮到他问。
方若婳继续沉默。
“你不想让我去争……因为太子?我知道你心里向着他,你和魏娘娘交情非凡。你曾经为太子拼死求情,现在也还和魏娘娘暗通消息。”
方若婳真正地惊愕。方若婳自以为隐秘的事,原来路人皆知。
方若婳肯定脸色煞白,因为闵博延抬手抚一下方若婳的脸。“若婳!”他还是那种命令的语气,但多些无奈,还有怜惜,“你不要掺合这些事。”
方若婳说不出话来。
“唉!”他长长地叹口气,“若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心肠软,谁求你都会答应,而且又固执,你觉得要做就去做了,不计后果。”
对,他说得真对,再对也没有了。
闵博延望着方若婳微笑,“我真不知拿你怎么办好——”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方若婳僵硬地说。
闵博延深深地注视方若婳,“因为我爱你这样子。”
方若婳怔住,他说他爱?方若婳做的事好多和他作对。
“而且你做的那些事——”他顿一顿,“我还应付得了。”
对,这才是关键。方若婳忽然恼羞成怒,觉得自己像被猫戏耍的老鼠。方若婳涨红脸,又一时不知怎样发作。
方若婳瞪着闵博延,而他叹口气。
“若婳,今天说穿了也好,别再掺和了,好吗?这里头的事情曲曲折折,你也不明白。像你那天贸贸然为太子求情——我真替你后怕。我并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你,万一不能够天马全……若婳,我都不敢想。”
方若婳的心又软下来。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方若婳说。
“什么?”
“放过太子和魏娘娘。别害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好好地过下半辈子。”
闵博延凝视方若婳,微微摇头。
“为什么?!”方若婳“腾”地站起来。
“不是,你别急——”他来拉方若婳的手。
“别碰我!”方若婳甩开他。
大概甩得重了,他痛吸了一口气。
“我不是不答应你!”
方若婳这才安静下来。
“你怎么这样性急?”闵博延笑,“我不是不答应你。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心里就认定我是那样的人?——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对他们如何。”
方若婳回想了一下,忍不住也笑。
但心里忽然又一阵刺痛。如果真是这样,历史又是怎么回事?
晚间方若婳回宫去,佟佳皇后细细地问闵博延的情形,问了又问。闵博延是她的命根子。
回到房里,就剩下方若婳自己,还有记忆。
方若婳细细地体味,一遍又一遍,肆无忌惮的,不必再像守财奴。如同偶然闯进四十大盗宝库的孩子,拿起这个看看,再拿起那个看看,总也不够看。
放纵是快乐的,就像瘾君子——在那一刻是满足的。
然而未来……方若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方若婳每天都去看闵博延,他的伤还没有好,做不了别的。方若婳他们聊天,什么都聊。方若婳时常惊讶于他的想法,那么明晰,完全不像一个未来的昏君。
“你想做什么样的皇帝?”方若婳问得再直接也没有。他府里很安全,方若婳知道,每个人都是精选过的,万无一失。
“像赤霄那样——”想了一想,又补充一句:“我会比他更好。”
赤霄帝不算是一个昏君吧?方若婳心里想。
他抬头打量方若婳的神情,“若婳,你又不信我?”
“不……呃,”方若婳换一个问题,“琼花什么样?真的很美吗?我在洮高的时候没有留意。”
“琼花是什么?”他反问方若婳,脸上的诧异不像假的,“我也不清楚。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人去查一查。”
方若婳讪笑,“不用了。从前听到传闻而已。”一千多年后的传闻。
有的时候他又追问方若婳:“第一次遇见你,你唱的那首歌到底是什么?”
方若婳扮鬼脸给他,“不告诉你!”
他捏方若婳的脸,无可奈何。
方若婳喜欢他这样。也许以后还会再问,但这次只问一遍就不再问了。
他又说:“若婳,煎茶给我喝吧。”
方若婳笑,“不是已经煎过一次了?那一回——”
他瞪着方若婳,“那也好算的?那里面至少半杯茶末,知道我如何咽下去的?”
方若婳笑到弯下腰去揉肚子。
他依然瞪着方若婳,一脸不知道拿方若婳怎么办的神情,等方若婳好不容易笑完了,回到胡床上,他摇头叹息:“瞧瞧你,从来没见过女子像你这样笑的,亏你还是公主!”
“那又怎么样?”方若婳叉起腰,做夜叉状,“你敢说你不喜欢?”
“我喜欢。”他微笑,“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方若婳不是不奇怪的,他是那样强硬的男人,方若婳以为他这样的性格,只会喜欢温顺的女人。像赵王妃那样。
心情忽然有点黯淡。
闵博延盯着方若婳,“怎么了?又在想什么?”
方若婳瞅着他,“在想,你一定也很喜欢赵王妃吧?”方若婳说得很笃定,也很平静,但心在突突直跳,如果他回答“是”,那么我……我会立刻转身走掉。方若婳想。
“是,我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