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看见闵博延进了院子。他见方若婳站在窗口,便停下脚步。细碎的光影从他的头顶的枝叶间漏下来,随着风轻轻摇曳。这样静谧的午后,只有他,只有方若婳。
那种难得的纯粹的感觉又回来了。没有皇位、没有政治、没有闵星渊和佟佳皇后、没有一切的旁人……就只是他,只是方若婳。
门一推就开,他走进来。
方若婳扔下笔,自然而然地跑过去,搂住他的身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似乎感觉得到血流从他肌肤下汩汩地流过去,幸福的感觉溢开来。
都不说话,一开口就会将这样的静谧和纯粹破坏掉。如果可以,方若婳宁愿这样一直到世界末日。
过很久,他放开方若婳。“听说皇后差点将你嫁了。”他仔细地打量方若婳,又来察看方若婳的头发,“没剪掉很多吧?”
“没有,只一点点。”
他又抱住方若婳,在方若婳耳边低喃地说:“若婳,我真是后怕。”
方若婳能想像。方若婳也是。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想办法。”他说。
方若婳“嗯”一声,不抱太大希望。现在方若婳在佟佳皇后面前话说得越来越死,哪里还有还转的余地?只好先享受这一刻。像歌里唱的,当成是末日来相爱。方若婳他们不是唱歌,方若婳他们的末日随时都会在眼前。
闵博延轻轻地吻方若婳,而后一点点加重力道,沿着方若婳的脸颊到方若婳的脖颈。天气燠热,方若婳他们都只穿纱衣……方若婳仅余一点点理智提醒他:“会有人来!”
“若婳……”他喃喃,从未有过的绵软语气,“让我们放纵一次。”
让我们放纵一次。
方若婳仅余的理智在刹那间崩溃。
他走时对方若婳说:“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我会等到疯掉。”
方若婳心里凄然,脸上在笑,“你老早就说过你已疯掉。”
“是。”
然后又说:“闵醉岚以后不会再威胁到你。”他居然连名带姓地呼他,可见心里已没有剩下什么兄弟之情。
方若婳“嗯”一声,没有追问他打算怎么办。
不久,益州属官上奏,闵醉岚车马拟同天子,恐有异心。
可想而知,这一下又是轩然大波。方若婳自然也听说了,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真是假,只知道这件事突然揭出来,背后自然是有一只手在操控的。
闵星渊当然大怒,当即下令原州总管佟佳楷率军前往益州锁拿闵醉岚。又听说,闵博延率群臣恳求,以皇后身体有恙,不必先行锁拿,只是传召蜀王回来查问。闵星渊拗不过,准许。
如此闵博延里里外外的戏都做足。
闵星渊颁下旨意,任命佟佳楷为益州总管,前往接替闵醉岚,这一来已是实质地剥了闵醉岚的权。但方若婳想,闵博延既已发动,必定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
果不然,闵醉岚未至,佟佳楷的奏折已到,详详细细地叙述了接任的经过。说到闵醉岚坚持不肯交印上路,左右人劝他,闵醉岚反道:“这是我家的事,要你们管?”又说自己百般苦劝,方才劝得他上路,然而闵醉岚行未满百里忽又反悔,查看城中动静,见佟佳楷严阵以待,方才不得不作罢。
佟佳楷是个聪明人,只管叙述,不置一字评论,看似只是十分公正地将实情告诉给闵星渊。
闵星渊气得头疼了一天。又叫人瞒着佟佳皇后。
佟佳皇后这一向时好时坏,左右的人轻易也不敢告诉她,因此这件事居然一直瞒牢了,不曾叫她看出什么异样来。
不几日,益州属官闵马源师的奏折也到了,所说与佟佳楷并无太大出入。
闵醉岚大约不知道,他的罪在归来榆乐之前已经落实。
他在朝中的口碑一向寻常,不会有朝臣下死命替他说情。大多数的朝臣袖手旁观,只有少数的人替他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而闵嘉颖那边的人,还巴不得落井下石。
倒是闵博延又以手足之情出面,狠狠地说了番情,劝着闵星渊不要立即处置闵醉岚。
闵博延若置身事外,淡淡地说上几句,也就罢了。看他如此卖力地唱红脸,方若婳想他身边自有唱白脸的人,不是闵锐达也有别人,总之这一回,闵醉岚是在劫难逃。
不,方若婳并不同情闵醉岚。
方若婳没有那样宽宏大量,会忘记那一日的事情,那般那啥,仿佛烙印在骨头里,冷不丁就让人打个哆嗦。
况且他也真没有什么治世之才,由着他闹能对谁有好处?还不如管束起来。
但是闵博延……
方若婳的心猛地坠一下。
方若婳悄悄地关心了这几年的朝政,数这一回看得最明白。他是怎样隐忍,怎样聚集力量,怎样务求一击必中,又怎样在天马旋中保持他自己丝毫不伤。
他是个中高手,也冷血,像武侠小说里的剑客,专注、敏锐、一剑致命。
他眼里没什么兄弟,只怕,唯有有用的人,和阻碍两种。未来他会变成博延帝,也许真的不值得奇怪。
如果闵嘉颖再继续闹下去,方若婳想下场也不会好。
方若婳替闵彬郁担心。其实是替绿荷。方若婳不记得史书上闵彬郁是何时死的、如何死的。只是想起闵博延曾经答应过方若婳,不会伤害他们,才稍稍地安一点心。
在方若婳拒婚的最初几日,佟佳皇后对方若婳稍有些冷淡,过后又恢复如初。方若婳心里感激又愧疚,真心地细致服侍。
佟佳皇后近日精神稍好,虽然下地需要人扶,但可以走动。
看得出闵星渊愈来愈眷恋她,这种眷恋令人心生不祥之感。
有好几次,方若婳看着佟佳皇后躺在床上,闵星渊坐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两人的眼角皆含着一丝笑意。阳光静静地照着,仿佛独独只为了笼着他们。
心里便不由得温馨,过后又感伤。
中秋那日,闵博延和赵王妃自然来到了仁寿宫。
古人习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拜月自是后宫女子的盛会。早早在花园中设了香案,摆各种供品,吃的用的尽有,还有许多巴掌大的小衣裳、小帽子、小鞋子,连小蓑衣也有,还有一应俱全的小家具,真是可爱。
方若婳是手笨的,不会绣花做衣什么的,只得蒸几碟点心算完。轮到方若婳时,也去上了三柱香。默默地祷告方若婳前世的父母安康,又祷告佟佳皇后能早日康复,最后一个心愿……胸口一窒,不由得低下头。而后又抬头,看天上的圆月,那般完满无缺。一时之间,心里竟乱糟糟的,草草地许了个愿便罢。
退到一边,月下衣香鬓影,琅环轻响,皆是女子的说笑声。
冷不丁耳畔有人问:“许了什么愿?”
听见这个声音,心悠悠地一荡,似踏实了,又似更不踏实。
方若婳不回头,只笑,“怎么能告诉你?”
怎么能告诉他,那第三个心愿,是身后的博延,将来不会做成史书上的博延帝。
这好似痴人说梦,但那一瞬间,心里明明地就冒出来了。果然已纠结得这样深,竟开始寄望于不可能的事情。
“若婳,”他极轻地唤方若婳,“随我来。”
方若婳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离去,过片刻,也不动声色地转身而去。
他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方若婳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仿佛毫无关系,又似有一根丝线牵着彼此。
他在一个昏暗的墙角里站定,方若婳走过去。
那角落太黑了,方若婳看不清他的神情。
“若婳。”他抱住方若婳。
“你真的疯掉!你怎么跑出来的?”方若婳在他怀里喃喃地说,此刻他分明应该在陪闵星渊夫妇共进中秋宴,“我很快也要回皇后那里去——”
“我知道。”他说,“宴席已经散了。何况只这么一会儿,至尊和皇后不会觉察的。”
方若婳舒口气,放任他的气息逼进来。
他问:“你思念我吗?”
方若婳脸埋着,含糊不清地回答:“不。”
“我不信。你一定思念我。”
方若婳笑,“那你还要问?”
“我喜欢听你说。若婳,你说给我听。”
“好。”方若婳说,温顺极了,“我思念你,十分十分地思念你。”
十分十分地肉麻。不过当时不觉得,一般要等过后想起来才起鸡皮疙瘩。
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总算还有最后一线理智。
“这样不行。”方若婳咬一下牙。
他“嗯”一声,放开方若婳一点儿。
“若婳,”他说,“我想到一个权宜之计。”
“什么?”
他好似很迟疑,过好一会儿才说:“很委屈你,也许我不应该提——”
“说说看吧。”
“下次皇后如果再提起要你嫁给佟佳凌云,你不要拒绝。”
方若婳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从佟佳楷上奏闵星渊关于闵醉岚不肯交印上路的种种,方若婳就应该意识到,佟佳楷亦是闵博延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