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体本来没有什么。邓昊然也好,贾建中也好,都不至于兴起惊天之浪来。”
闵博延微微垂下眼帘,将手里的小矢丢回原处,淡淡地说:“讲下去。”
“眼下谭某所虑的是,至尊年迈,舔犊之情日重……若至尊一时心软,放了两位皇子,另封一小国,未尝不可能。”
闵博延不语。
但谭鸿风固执地盯着他,非要等他回答一句才肯继续。
良久,闵博延叹道:“若他们果真自新,那也……”
“殿下!”谭鸿风压低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方若婳的心仿佛被猛提了一下,腾地悬在半空。
一股阴寒平地而起,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入,叫方若婳不由自主地颤抖。方若婳盯住闵博延,但他显然未觉察方若婳的神色。
“建平!”闵博延淡淡道,“他们终归是我的兄弟。”
“殿下误会了。”谭鸿风四平八稳地微笑,“谭某不是那个意思。谭某是说,两位皇子眼下是放不得的。至尊或是出自一番舔犊之情,但人心难测,还不知有多少种异想天开的念头出来。殿下,如今宜静不宜动,这不消谭某细说了吧?”
方若婳略略地松一口气。
旁听这样的话题,真叫人如坐针毡。
闵博延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至尊那面……”
“谭某言尽于此,”谭鸿风截断了他的话,“余下的请殿下斟酌就是。”
如果说谭鸿风也算是闵博延的一条走狗,他实在是条有个性的走狗,尚有几根傲骨,并不屑于摇尾巴。
“这谭鸿风,说话倒是胆大。”
谭鸿风走后,闵博延坐了那里沉思,久久地不说一句话。方若婳从他脸上瞧不出丝毫端倪,试探着开口套话。
“诶?……哦!”闵博延思路被打断。他太出神,看得出微微吃一惊,然后才回过神来。
“谭鸿风?他是的。”闵博延微笑。伸手端过案几上的茶碗,当然早已凉透了。方若婳起身想去给他再换一碗来,却被他拉住,用胳膊箍住方若婳的腰。
闵博延给方若婳讲故事。说谭鸿风以前也是天马武帝朝的谏臣。天马武帝在太后丧期出门去狩猎玩乐,臣下劝谏不听。谭鸿风如何披散了头发,用车拖着一口棺材,一派打算当场替自己收尸的架势,拼了命赶去拉住天马武帝的缰绳。
方若婳再也想不到谭鸿风还有这样的事迹,听得入神。
“那么武帝怎样呢?”
“武帝觉得他耿介至诚,奖赏了他一番。”
这么说来,天马武帝果然也算得英明的皇帝。
方若婳更加好奇,“那么你……那谭鸿风如何会一意襄助于你?”其实方若婳的意思是,你如何勾搭上他的?
闵博延回答:“他自少年时便心存志向,欲成就一凡事业。这些年随在我身边,深知我的胸襟志向,正与他一拍即合。”
他只有这一样,和方若婳印象中的博延帝相像,从来也不掩饰他的自负。
方若婳忍不住笑着瞪牢他。
他被方若婳瞧得发愣,“你看什么?”
方若婳笑,“瞧一瞧你的胸襟志向都在哪里?”
“对了,说起这——”他跳起来,顺手拉起方若婳,“若婳,我倒想起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开门,叫人预备车驾。
“要出宫?”方若婳当然兴奋。
“是。我要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不,是见一个人。”
他的兴奋和方若婳的显然不同,不过那也没什么,方若婳只不过想出去透透气,那已足够满足。
车驾很简单,只有两个侍卫便服跟随,应该是他的亲信,熟门熟路,没有一丝意外的模样。方若婳他们坐同一辆车,上车方若婳便摘了帷帽。闵博延见怪不怪,还替方若婳将车窗帘子打起一角来。
其实天还是一样的天,阳光也是一样的阳光,可是出了宫,便觉得天比宫中的天高远,阳光比宫中的阳光明媚,连空气呼吸起来也清透好几分。
榆乐城的民坊是秋安秋安整整的棋盘格状,方若婳也分辨不清这一条街和那一条街,只知出东宫便一路向南走,经过这个坊那个坊的,都十分热闹。
远远听着集市上喧闹非常,吆喝什么的都有,这些年闵星渊治下安居乐业,果然是一个太平盛世。
车到一处宅院前,停下。侍卫上前去叩门,一个童子出来,将方若婳他们迎了进去。
“梁丘先生近来身子可安康?”
方若婳怔了怔,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闵博延以“先生”二字称呼谁。
童子回答:“劳郎君惦记,先生近来精神很好。”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闵博延的身份。
方若婳他们在厅上坐了,童子看上茶来。
“好茶。”方若婳惊异。极好的茶,火候分毫不差,汤花薄如芦雪,清香直灌入喉。
“如何?”闵博延微微侧过来,含笑,“遇到对手了吧?”
“比方若婳高明。”方若婳老老实实,甘拜下风。
闵博延笑着瞥方若婳,又看看那童子。童子喜笑颜开,过来给方若婳行礼:“多谢这位姐姐夸奖!”
方若婳呛住,难以置信,“是你煎的茶?”
“是。”
“别人有琴童书童,唯有梁丘先生,”闵博延笑,“身边独一位茶童。苦茶,你家先生呢?”
苦茶挠头,“先生方才在睡觉,只怕唤不醒。郎君且坐,我去瞧瞧——”
闵博延也不急,坐了慢慢地品茶。
方若婳悄声问:“这位梁丘先生是什么人?”
闵博延只答两个字:“能人。”满脸卖关子。
方若婳恨恨地横他一眼。
苦茶回来了,说:“先生刚醒来,又服了五石散,只怕要郎君多等一阵了。”
五石散这玩意儿方若婳在江南时常见人服,大约等同于吸毒,只是程度不同。服了必须要出去快走发散,否则腹内如燃烧一般,抵挡不住。这一等估计要等得久了。闵博延似是见惯了,一点也不恼,只道个“好”字。
一碗茶喝尽,闵博延忽然拉了方若婳道:“走,咱们先到书房里去看看。”
童子显然也见惯,丝毫不加阻拦。
到书房门口,闵博延推开门,方若婳从他身侧往里瞥一眼,见地上铺了极大的一幅画,上面曲曲折折的线条。闵博延蹲下来脱了靴子,只穿袜子,踩上那幅画,脚步很轻,倒像怕惊扰了什么人安眠似的。
方若婳学他的样子脱鞋,踩上那幅画。
是幅地图。
站在上面看很清楚,跟现代的地图当然不同,但也分辨得出哪是山川哪是河流。
“为什么没有榆乐?”方若婳问。
“不在这幅图上。”闵博延随口回答,顿了顿,忽然回头看方若婳,“你看得懂舆图?”
“能看懂一点儿。”这很奇怪?
“你来看。”闵博延牵了方若婳的手,一步步轻轻挪动,“这是淮水,这是泗水,而这一条,是古汴渠,虽然已废弃多年,若细加修整,未尝不能用。”
他像个兴奋的孩子,面对着心爱的玩具,一时立起,一时又俯身指指点点。图上标注极多,密密麻麻,他不指点,有些方若婳还真看不懂。
“这里是板渚。若能由此引水向东南,那么可达淮水。但如今难就难在,如何引水?还有,板渚向安府这一段,又要如何引水?”
方若婳不知道,是应该泼他的冷水,还是迎合他。
就算是历史上的博延帝,方若婳也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件事,究竟算一桩利在千秋的大工程,还是一桩令百姓苦难的暴政。
更让方若婳迷惑的是,为什么后世的人会说他开掘运河是为了下扬州看琼花呢?他甚至从未听说过琼花。
“如今看来,引黄河之水最为现成妥当。”闵博延继续自言自语,“但黄河之水泥沙太多,只怕长此以往,终会有后患……”
“所以必治黄河。”有人接口。
闵博延笑着转身,“梁丘先生。”
初春天气,梁丘只穿单衫,满头汗,脸通红,像火烧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刚发散回来。他很随便地向闵博延一揖,目光淡淡地扫过方若婳,甚至没有任何打招呼的表示,就踏上了地图。
“修通渠,此乃其一,治黄河,此乃其二,两者必双管秋安下。黄河水清,一可保黄河畔众生安居乐业,二可保通渠世代无丰。治黄河,又必得标本秋安下……”梁丘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别无一句废话。
不是方若婳喜欢的话题,但也听得津津有味。方若婳对梁丘很有兴趣,他是方若婳所见过唯一一个见了方若婳拿方若婳当空气的男人,不,方若婳不是计较,方若婳是说,很少见到有人对一样事业这样痴迷。
闵博延从哪里将他挖出来?这样的性情,估计也要费一番气力,但他总有他的办法。
梁丘和闵博延先站着说,而后盘腿坐在地上说。方若婳坐在闵博延身边,看他们两人同样目光炯炯,同样满面放光。专注于事业中的男人总是格外可爱些的。
“梁丘先生,近日我另有一个想法。”闵博延的手指从安府一直向北,“再修一道渠,向北。是否可行?”
“笑话!”梁丘翻翻白眼,“可行不可行,岂是空口白话能说的?!”
“对对,是我粗率了。”闵博延笑着,从未见过的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