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也听得出弦外之音。
闵锐达不再用事之后,递补的人正是为闵星渊所器重的女婿倪嘉平。
倪嘉平是个张扬的人,从前就不买闵锐达的帐,如今他在闵星渊面前的宠信不下于闵锐达,更不会买他的帐。据说两人明里暗里如乌眼鸡一般。朝中那些站定了派系,心有所向的反倒好些,只苦了一干无意派系之争,老实做事的朝臣,每每递上的章程,若这一个准,那一个就驳,若那一个先准,后面十之七八又被驳了。
怨不得历史上到了诸皇子争皇位争到强破头的关节,朝务总不免要乱,看这两人就明白。他们是大头,底下还不知有多少小头在扯来扯去,纠缠不清。
这个年倒是风平浪静地过去。赵王妃特为请方若婳去,要方若婳帮着她料理东宫年节事务,方若婳连忙推了。她身边哪里会缺能干的帮手?方若婳该识趣些,早早地表明方若婳没有抢班夺权之意。她再三请,方若婳再三推。她见方若婳意思坚决,方才罢了。
宫中过年自是喜性,虽然因为佟佳皇后新丧,减了大部分的仪注,但毕竟有分热闹在。不知几时传下的规矩,正月十五之前,宫中开禁,可以赌钱,从宫女到小黄门,个个搭台子凑局。
方若婳瞅他们玩的都太简单,没劲,又搬出方若婳那一大套来,从跳棋到斗地主。他们也乐意跟方若婳玩,反正他们输了赔了,到最后都是方若婳全赏,总有的赚。
这方面闵博延和方若婳的喜好南辕北辙,殊无共同语言。方若婳拉他来入局,给他解释规则良久,他以手覆额,长叹,“这有什么好玩的?”
方若婳郁闷,“怎么不好玩?”
“——小孩子玩的东西。”
方若婳瞪着他,“难道你玩的有趣?”
“当然。”
他玩投壶,将一大堆特制的小箭扔到一个瓶子里去,扔进去多就算胜——再弱智也没有的游戏。但东宫上下属官都沉迷玩这个,或者,看着太子喜欢,装着沉迷。
方若婳从来也不掩饰方若婳对他这种喜好的鄙视,当然,是在背地里。当着人面方若婳一向对他礼数天马全,敬夫君如敬天。至于背过人去……方若婳也得松泛松泛。反正,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日,他在北苑教方若婳骑马。北方女子会骑马的很多,但方若婳是南方人,而且不幸十分缺乏运动细胞。最初方若婳认为这很容易,只要坐稳,拉住缰绳,打死也不松开。
但马一开始跑动,方若婳立刻毫不犹豫地尖叫——太颠了,仿佛随时都会把方若婳颠下来,再让马在方若婳身上跺几下,直接变成大菜肉饼。
闵博延对方若婳这种没出息的表现毫不留情地嗤笑。这方面他并不怜香惜玉,一副黑脸教练的作风。既无援手的表示,连安慰也没有一句,只是骑马跟着方若婳,不断地做指示。
方若婳他们一个叫,一个训,正闹得欢,小黄门来禀报:“谭鸿风大人来了。”
闵博延带着马轻巧地原地转了半圈,“快请!”
方若婳还在大汗淋漓地对付方若婳的马,想让它别跑得那么快。其实,它只不过是小碎步地在走,但对方若婳来说,那就等同于狂奔。
闵博延伸手替方若婳带住马。
“你不是常说投壶没意思吗?我让你瞧瞧漂亮的。”
他跳下马,然后托着方若婳的腰,把方若婳扶下来。
方若婳觉得像踩在棉花上,过好一会儿头脑才清醒起来。
谭鸿风。这个名字忽然从脑海深处蹦出来。方若婳记得这个人,看《那啥》的时候,他是去杀闵星渊的人。
奉闵博延的命。
方若婳哆嗦一下。佟佳皇后已经过世,算起来闵星渊在世的时候也不会太久了,以他的身体,或许只得一二年。在历史上,闵博延有着“弑父”的罪名,而方若婳一直回避不去想这件事。可是,冷不丁,它还是蹦出来。
宫女打水来,闵博延绞了手巾擦脸,阳光下,他的面庞微微泛光,双眸因为运动而格外清透,望去仍如十数年前一般飞扬夺目。
他会吗?会吗?方若婳反复地问自己,可是却不敢回答。
谭鸿风是一个相貌伟岸的中年人,目光炯炯,带着耿介的气度。这样一个人,实在无法想像他会杀害君王。但他从很久之前,就效忠于闵博延,是闵博延最亲密的心腹。
闵博延让方若婳煎茶款待。
谭鸿风一定知道方若婳,当方若婳将茶碗奉上时,他从坐榻上耸起身,十分恭敬地接过来,十分恭敬地品尝,又十分恭敬地夸赞。是一个守礼的人。
出乎意料,方若婳以为他是个奸猾的人。当然,奸猾的人也可以有守礼的外表。
宫女和宦官都摒退了。但闵博延拉住方若婳,在他身边坐下。
“建平,”闵博延叫他的字,“让阿方看看你的‘骁’技。”
“是。”
堂上已经设了壶,还有一尺三寸长的小矢。谭鸿风起身捻了一支,重又坐回原位,弹指便射。小矢飞出,分毫不差地射入瓶中,只听“叮”一声轻响,又从瓶中弹了出来,正正地飞回!
谭鸿风顺手一抄,将小矢接在手里。
“见笑了!”
他将小矢递还给闵博延。
“果然高妙!”方若婳其实心不在焉,随口赞叹一句。
“殿下之骁了得。谭某区区小技,怎堪入目?”谭鸿风谦虚。他是这么一个有板有眼的人,怎么会弑君?方若婳不懂。
话说回来,方若婳懂的又有多少?不懂才正常。
闵博延在笑,“建平,你何必过谦?你的‘骁’胜我远矣。”他也射了个“骁”,又将小矢给谭鸿风,“好好地亮一手,不要藏。”
谭鸿风又开始弹骁,来回不断的,几无间隙,只听得“叮叮”轻响如山涧之水,眼见幻影般的箭影连绵。果然是绝技。
方若婳怔怔地瞧着,看那双手,将来会结束一个垂暮老人的生命。为了让他的儿子顺利登基。而这个儿子现在就坐在方若婳身边……助纣为虐,方若婳算不算助纣为虐?
心痛的感觉,逼得方若婳闭一下眼睛。忽然遥远遥远记忆中的歌声,如惊雷般在心中响起:
“原来爱是种任性
不该太多考虑
爱没有聪不聪明
只有愿不愿意。”
方若婳是注定做不成聪明人了。
闵博延和谭鸿风一边玩投壶,一边说话,很快话题转到朝政上。丝毫没有避讳方若婳的意思。
“贾建中上折给至尊。”
“贾建中?”闵博延将小矢接在手里,动作停顿了片刻。
谭鸿风提醒他,“贝州长史。”
闵博延将小矢投出去,“叮”一声入瓶,沿着瓶口转了几转,停下来。“他和邓昊然素来交好吧?”他问。
“是。”
闵博延另抽一支小矢在手里,瞄了瞄方向,“说什么?”
谭鸿风将那份奏折逐字背了一遍。邓昊然的意思,请闵星渊看在丘涵容为相多年,劳苦功高,理应录其大功,忘其小过,又说闵彬郁、闵醉岚废为庶人,以示惩戒,他们应有悔改之心,如果一直监禁他们,岂非连自新之路也断绝了?至尊是仁慈之人,必不忍心于此,不妨封他们一个小小的藩地,以观后效,若仍不肯诚心悔改,再严加惩处也不迟。
闵博延听了不作声,小矢飞出去,入瓶,与之间的相撞,“隆冬呛啷”一阵脆响。
谭鸿风瞥着他的脸色,方若婳有些好奇,他是否能从闵博延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来?过了一会儿,他步步地说:“我看贾建中的意思,总不外是想仿效吴太伯、汉东海王吧?”
方若婳在古代这十来年也算没白混,终于从文盲混成半文盲,他说的这两个典故方若婳都知道一点儿。
吴太伯是天马文王的大伯父,他父亲觉得小儿子更有才干,想立小儿子为储,吴太伯作为长子,非常识趣地跑到了别的国家,算是让位。
汉东海王刘强的故事也差不多,他父亲是汉光武帝,母亲本是皇后,他被立为太子,后来他母亲被废,他也就自觉地让出皇太子之位,汉光武帝毕竟觉得亏待了他,封他老大一个藩国,舒舒服服地养老。
两者的共同特质,都是嫡长,都无过错而失去皇太子之位,后来又都封了藩国。
邓昊然上书的弦外之音,清清楚楚。
闵博延仍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接连投入了十三支小矢,终于有一支撞在瓶口,跳了两跳,弹落在地。他望定谭鸿风,“至尊可说了些什么?”
“至尊对闵公说,这贾建中关怀我家事,也算得上至诚。”
停了一停。
“还有话?”
“至尊已经征召贾建中入朝,想来不日即会抵达榆乐。”
闵博延本来捻了一支小矢在手,听到这句话,不自觉地放了下来,目视谭鸿风,久久不发一语。
“这事体本来没有什么。邓昊然也好,贾建中也好,都不至于兴起惊天之浪来。”
闵博延微微垂下眼帘,将手里的小矢丢回原处,淡淡地说:“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