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他含笑看着方若婳。
“是。”方若婳郑重其事地点头,将方才方若婳的那些念头,矫诏,伏兵,通通都告诉他。
“博延,你一定要提防……博延?”方若婳觉出不对劲,他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说完了?”他悠悠然地问道。
方若婳在他笃定的微笑里,越来越心虚。难道方若婳全都想错了?
他又挪动一下,示意方若婳更靠近他一些。
“为什么你会生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
“我……想帮你。”方若婳轻声回答。
他叹口气,将胳膊绕过方若婳的肩,揽住方若婳,身体微微地倾过来,靠着方若婳。
“这样,就是帮我。”他说。
方若婳不作声,同样地揽住他的背。方若婳他们默默无语地互相依偎。夜已经沉了,秋虫鸣叫,此起彼伏,一声声忽远忽近。
过很久,方若婳说:“但是我说的那些事,也不是……”
他打断方若婳,“难道你以为矫诏是一件容易的事?若随便什么人假传至尊的话都能立时奏效,岂非天下大乱?”
“若有至尊的印玺……”
“你可知道至尊的印玺在何处?”他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儿嘲讽,“你莫要对我说,至尊栓根绳子挂在脖子上。”
方若婳窘在那里。
“还有,就算是至尊的旨意,若无左右仆射之印,又怎么发得出去?何况还是废立太子这等大事。”
方若婳彻底无言。
“所以我早就说过,若婳,你不要管这些事。”闵博延认认真真地看牢方若婳。
方若婳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是,他说得没错,方若婳懂得太少。虽然方若婳在后宫已淫浸多年,但于这些事体上,原本不关心,关心也只近来这些年,又不曾亲历朝务,总归只是一只三脚猫而已。
但这么一来,一切都回到起点。方若婳还是全不明白,究竟将会发生什么?
“做什么非要戳穿?不如骗骗我。”方若婳靠着他,嘟哝。
他笑,以为方若婳只是撒娇。
忽然悲从心头起,做什么非要戳穿?方若婳的兴奋持续还不到半个时辰。
次日,想了很久,又去了方代玉那里。
她正好在,看见方若婳,疲乏地笑一笑,道:“你来了。”
方若婳有些歉意,但没有解释,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何况,看她的神色,大约也不期待方若婳的解释。
她又去了闵星渊那里,方若婳坐在房里,读书,画一会画,一天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听方代玉说,闵星渊完完全全是老样子,一点起色也没有。换句话说,不过拖日子而已。
心里想,若一直就这样安宁地拖下去,倒也好。但又知道是不可能的。当初历史学得不好,也不记得事体究竟是哪一日发生,总不过就这几天了吧。
也许,就是下一刻。
心里莫名地紧张,有时候连气也透不过来。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想到过,心也想到麻木,失掉了知觉,不会一触及就痛到难忍。
画也不知道在画什么,乱糟糟地抹来抹去,团了一张又一张。忽然对了一张抹了一半的发愣,原来张张都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就算人不在眼前,不用特意去想,也会从笔端倾泻出来。
这一夜睡在方代玉处,闵博延依旧打发秋喜过来,依旧不说什么。总是这样的纵容,越发让方若婳恐惧和迷惑未来的事。
第二天早起,方代玉梳洗时,进去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也没有任何特别。
和她一起用过早膳,方代玉往闵星渊那里去,方若婳在屋里坐了一阵,手里握了卷书,却看不进半行字。终于丢了,走到庭院里来。
盛夏的天气,蝉声扰人,一阵响似一阵。仰起脸来,碧空万里无云,阳光火辣辣地射下来,一瞬便逼得眼帘合起。
轻微的脚步来来回回,大约是宫女和宦官们做着自己的事。
方若婳闭着眼深呼吸,空气燠热,夹杂着不知何处的花香,甜得发腻。
忽然分辨出奇怪的声响,说不清是什么。从前殿来的。
方若婳僵立一会儿,睁开眼睛。被阳光晃过的视线还未完全清晰,白亮亮的一片。
方若婳转身向着前殿跑。秋喜在后面追方若婳,十分迷惑:“十三娘,到哪里去?”
其实方若婳也不知道,只是直觉。
有事降临了。
跑到半路,看见许多宫女和宦官也在跑,人人脸上神色惶然。确定有事发生了。
方若婳拦下一个宫女,“怎么了?出什么事?”
“是至尊——”她停顿,然后摇头,“不知道。”
“那么你跑什么?”
“有人让我们离开。”
方若婳还想再问,她已经匆匆跑开。
似乎有人在清场,所有的人都从东殿里跑出来,路上有跑掉的鞋子和帽子,如败军一样。而方若婳是逆流而上的一个。
奇怪得很,经过了那么多天的等待、恐惧和不安,此刻方若婳的心里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镇定。不,其实不是镇定,而是空空荡荡。方若婳也不知道方若婳现在这样跑去究竟想要看到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方若婳都要亲眼见证。
方若婳顺着墙边,跑向闵星渊所住的房间,忽然方若婳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身影,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那个人年介中年,个子很高,方若婳曾在长江上见过他一面,那时他奉祥王之命来拦截方若婳。
徐泽。
是他在清场?那么,毫无疑问,是奉了皇太子之命。
方若婳还在向前,脚步却越来越慢。到底要不要走过去?也许,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只是,会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心都已经掏空了,怎么能甘心?
“十三娘?你怎么在这里?!”忽然有人叫方若婳,然后拉着方若婳反向跑。
方若婳被拉出很远,才看清身边的人,原来是盈风。
方若婳想站住,但办不到。秋喜也早已过来,和盈风两人一边一个拖着方若婳,跑回方代玉的住处。
“代玉……贵人呢?”方若婳问,声音大得自己也吓一跳。
盈风摇头,她浑身都在颤抖,“也许还在里面,她叫方若婳先回来。”
方若婳跨出门,“方若婳去找她。”
迎面看见方代玉进了院子,独自一个人,身边连一个宫女都没有。她脚步很慢,神情恍惚,怔怔地看方若婳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进了屋里。
“出了什……”方若婳的话只问了一半。
她摊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双眼直勾勾的,不知看着什么地方。
还需要问什么?
方若婳怔怔地望着她,很久,无力地坐在她身边。
真奇怪,刚才还空空荡荡的胸口,忽然又有了知觉,仿佛千把刀万把刀地切割,搅动,撕裂……痛楚就那么在一瞬间到来,排山倒海,无法阻挡。
为什么一个人会有心?如果心仅仅是用来痛苦的。
那种如针刺、如油烹、如刀割的酷刑,究竟是为了什么?方若婳嗤笑,为什么方若婳会这样执着地想要知道一个不堪的答案。
历史就是历史,方若婳居然会异想天开到认为历史不是真的。
而为了这一个证明,方若婳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傻,真傻,傻到可笑。若换作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方若婳明明是知道真相的,居然还心甘情愿地踩进这个陷阱。如今可以怪谁?
方若婳仰着脸,生生地将涌进眼眶的泪再吞回去。好,方若婳逼着自己笑,告诉自己怎样也别在这当口掉眼泪。就算付了高价买张票,看古往今来世上最佳的演员演戏,也算不亏完。
屋里静静的,站了一地的宫女,却没一个敢出声,连呼吸也不敢放声,更不敢动。恍若这一屋子里全是木头人。
都不出声,方若婳来打破沉默。
“来。”方若婳站起来,立在方代玉身侧,“看你的头发这样乱,我来替你梳一梳头。”打散她的头发,乌黑如锦缎般倏地垂落。
方代玉木然地抬头看方若婳一眼,又木然地低头,任方若婳摆布。
方若婳心酸。“对不起。”方若婳低声说。
她的身子惊一惊,又抬头看方若婳,目光在询问,为什么?
方若婳没有解释。解释起来就会提到方若婳不想提起的那一个人,方若婳怕方若婳忍不住。
方若婳替方代玉梳头,头发乱了,丝丝缕缕地打了许多结,纠缠不清,只得用梳子一点点地挑开。
“算了,剪掉就是。”方代玉忽然开口,倒让方若婳吃了一惊。
“盈风,去拿剪刀来。”她跟着吩咐。
盈风有如木偶,依言拿了剪刀过来。方若婳心急速地跳几下,想要阻止,但已经被方代玉拿了过去。
还好,她当真只是剪头发。
“贵人!”盈风惊呼,“这是做什么?”
方代玉狠狠地一绞,剪下一大片头发来,如秋日落叶般步步地飘落在地。
“也不用剪掉这么多——”
“留着有什么用?”方代玉惨笑,脸色更透出一种可怖的凄然。
然后她又绞了第二下,又抓起头发时,被盈风抱住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