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聊赖,方若婳让秋喜教方若婳女红。
秋喜很意外,“十三娘何苦突然要学?方若婳他们都是从小学起……”不如明说方若婳的手太笨,真打击方若婳的自尊心。
“缝个香囊总可以?”方若婳不死心。
“那么就先学锁边吧。”
秋喜剪了碎绫子,教方若婳如何打浆,阴了七分干,用炭烧的熨斗熨平了,穿了丝线锁边。
方若婳的手艺当然见不了人,针脚歪歪扭扭,能不散边就算合格。秋喜看了皱眉,方若婳只当没瞧见吧。
学了锁边又学缝边,针法是一样的,只是得更细密。这古代的针可不比现代的光亮油滑,缝起来哪有那么顺溜?又要折边,又要对口,又要缝,忙得方若婳满头是汗。
冷不丁针戳上了手背,别问方若婳为什么戳的是手背,知道方若婳当然就不会戳了。
“啊——”方若婳凄厉厉惨叫。
反正自从方若婳学女红,这宜秋宫上上下下也熟悉这种叫唤了,一帮没良心的该干嘛干嘛,全然不理会方若婳。
不,不是全部。眼角余光里,一个人影疾步上前,姿态里满满的关切。
心头一暖,忙抬头。
整个人僵凝。
世上方若婳最不想见的一个人,就这样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方若婳面前。心里恍惚的“喀喇喇”一声脆响,堆积的堤防又一次崩塌。
竟然这样轻而易举。
各种感觉一起涌上来,酸甜苦辣,掺和在一起,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很久,方若婳才想起来这样坐着是不妥的。于是跪地叩首,口呼万岁。
他从刚才就定定地看着方若婳,一直不作声,好像思绪老早飞到九霄云外去。方若婳只得俯身在地等着。等到不耐烦,稍稍直起身来看他。
他触到方若婳的视线,似乎吃了一惊,然后才回过神来。
“咳。”他用一只拳头捂着嘴清清喉咙,“免礼。”
方若婳站起来,规矩地站在一旁。
“朕……”他停下来,好像在犹豫。
奇怪,他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了,还有什么话不可说?
“朕……刚好路过。”
路过?方若婳意外地看看他。他侧过身,转向另外一面,似在细看院落一侧的晚菊。
“你……”他又说一个字停下来。有意思,一阵子不见,他一句话改分两截说。
“你在绣花?”他看着方若婳丢下的针线。
“不是,妾在缝香囊。”
他很随意地向方若婳伸手,示意方若婳拿给他看。方若婳只好遵旨。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方若婳从眼底的余光,看见他好似扯了扯嘴角。在笑话方若婳的手艺?笑吧,笑吧。方若婳无所谓地想。
他将针线还给方若婳。
方若婳接过来,继续低眉顺目。
他又在清喉咙。他到底来干什么?一时心血来潮,想起旧人?那么他已经看过了,可以回去了吧。
终于他停止了咳嗽。
“方氏,随朕进来。”他郑重其事地下了令,率先走进屋里。
方氏……方氏。
方若婳耸了耸肩,将一窜一窜涌到喉咙口的酸涩强吞回,镇定地跟进去。
闵博延已经坐好了,端端正正,好似方若婳这屋子忽然成了朝堂。
方若婳走过去,准备跪下,他抬抬手,“站着说吧。”
方若婳站着。这次很快,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以前给你的那个同心结呢?”
方若婳怔一下。他来难道就是为了问这个?金玉首饰他不知送过方若婳多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结子来?难道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不成?浮想连天的,一时竟忘了答。
“在那里?”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妾收在箱子里。”方若婳说,“至尊如果想要,待妾找出来,让人送去。”
“不。”闵博延说,“你现在就去拿出来,朕在这里等。”
这样急。
方若婳困惑不已,但他的话如今是圣旨了。
方若婳回房去。走两步,忍不住停下来问:“至尊……是要收回去吗?”
他的脸侧向另一方,不回答。
果然,连一个小小的结子都不打算留给方若婳了。那么大概很久就会收回一切了吧。也不知方若婳的下一个容身之处还存在不存在。
方若婳去开了箱子,伸手到最下层,摸了一摸。
居然不在那里。
只好将所有的衣裳都拿出来抖了一遍,还是没有见。难道记错了,并不在这个箱子里?若开别的箱子也不妥,总不能让堂堂大风越的皇帝陛下晾在那里等太久。
方若婳回去,没来得及开口,他已在冷笑。
“没有吧?”
“是。”方若婳说,“兴许妾记错了,待妾找出来……”
“哼!”他冷冷地哼一声,跳下地,直逼到方若婳面前,“朕早知道你拿不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方若婳错愕。
闵博延的目光冰刀似的往方若婳脸上刻进去,生疼生疼,不不,那疼是在心口的。
方若婳来不及想心口怎么会那么疼,却听他冷冷道:“方氏,你可知罪?”
罪?这么几天功夫,又从弃之如履,到有罪了?
方若婳跪下,淡淡地说:“妾不知。”
“你不知?”他嘲讽的。
方若婳冷冷地回答:“妾只知道,陛下想要给谁罪名,都是可以的。”不知为何,方若婳极想激怒他,好换得片刻的快感。
他的呼吸声沉重,像越来越急促的风箱,方若婳豁出去地等待着爆发的那个瞬间。
然而,他居然不发作。
一点一点的,呼吸又平稳下来。他本性不是一个隐忍的人,方若婳不禁奇怪。抬头,看见他紧紧抿拢的双唇,和极力克制的表情。
“等旨意吧。”他说。拂袖而去。
方若婳像虚脱一样坐在地上,一时无力去分辨他最后抛下的四个字究竟是福是祸。
门“呀”地一声轻响,秋喜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毫不掩饰脸上的担忧,“十三娘,怎么了?”
方若婳摇摇头,那不重要。
天色已在渐渐地暗下来,光亮一层层向着门口退去,方若婳所坐的位置慢慢地隐入了暗影之中。
明日就是中秋,月圆的日子。
“陛下说了些什么?”秋喜又问。
“唔?”方若婳惊醒,拉扯回不知飘去了哪里的思绪。
“秋喜,”方若婳说,“你可曾动过我房中那只箱子?”
“我怎会动过?十三娘你忘了——”她诧异,“我没有钥匙。”
“是。”方若婳笑笑,“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当然不会忘。那箱子的钥匙是方若婳自己收着的,这样严密,无非也就是守着那一点小小的秘密。那里面又无别的值钱东西,对旁人来说,并无用处。
放错了地方?方若婳慢慢地转着脑子,不,不可能,别的也许还会放错,只这一样,哪回不是拿回来把玩一时便搁回去的?
那么,这其中是一定有文章的了。
后宫历来是个是非之所,这风越的后宫已算是相当清静,不过,怕也难免这类事情。方若婳只想不通,这只小小的同心结,能派上什么用场?
然而,回思事情前后经过,闵博延对方若婳的态度陡然转变,大约是和这只同心结脱不了干系的。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方若婳对自己此时才想到这一节,颇觉意外,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可是,同心结如何会莫名其妙地飞走,飞走了之后又去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方若婳却怎样琢磨,也捉不到分毫端倪。
秋喜端了老大一只食盒进来。
打开来,全是方若婳爱吃的菜肴,还有獐肉馅的胡饼。
“多谢。”方若婳说,“多谢你有心,秋喜。”
秋喜掩了嘴笑,“我就知道,看见这些,十三娘就该笑了。”
咦?原来方若婳平时的形象,就是一条馋虫?
方若婳拉了她,示意她坐方若婳身边,“来,方若婳他们一起吃。”
“那怎么当得?”
“怎么当不得?”方若婳笑,“我是什么身份?我们有什么不同?”方若婳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尚宫。
因为没有别人,秋喜扭扭捏捏地坐下来,隔了方若婳两个身子的距离。
月亮已经出来了。从方若婳坐的位置,堪堪能看到边缘的一块,如嵌在门框上的一小块明镜。
方若婳咬一口胡饼,慢慢地嚼,含糊地问秋喜:“你在想什么?”
她说:“我在想,如果能一辈子就这样混吃混喝,安安静静地过去,其实也不差,要是能出宫去混吃混喝过一辈子,那就更好了。”
方若婳猛地咽下胡饼,差点没噎着。
脑中某根弦触动了一下,方若婳脱口问道:“你是穿来的吗?”
“什么穿来?”看秋喜的神情,真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不过那也不减少方若婳心中的知己之感。
“你知道吗?”方若婳用力拍她的肩,“我也想啊!”
秋喜望着方若婳,慢慢地露出一点悲凉之意,“可是,未必能如意。”
方若婳沉默。方若婳他们俩低缓的呼吸在暗夜此起彼伏。良久,方若婳点点头,说:“是。你说得是。”
“或许十三娘可以。”秋喜忽然又说。
“哦?”方若婳漫不经心地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