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没吹到安仁殿来,方若婳仍然做不完的事,其实也无非擦这里抹那里。擦得快了,又会有新的地方指派,永远也擦不完,还不如磨磨洋工。尹尚宫几次三番地催促,有时候急了也会说不好听的话,只当没听见呗。
其实方若婳已倦了。这样的表演乏力又乏味。再好的演技,也需要有人欣赏,观众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有什么意思?方若婳希望看见他生气、无奈,什么反应都好,能让方若婳获取一丝快感,然后方若婳就可以借着台阶下坡。
可是没有。
遥遥的可以望见甘露殿的飞檐,心里无数次想象他在那里的情形。由最初的怄气,到动摇,到如今无法言喻的渴求。
方若婳试着给自己找理由,批评自己怎么能这样没立场。方若婳他们之间,总归还隔着闵彬郁和绿荷的生命呢。不是不悲哀的,那样深的伤痛,终于也敌不过时间,渐渐褪色。而当思念涌起来的时候,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怎么挡也挡不住。
方若婳想看看他。方若婳的自尊心摇摇欲坠。方若婳对自己说,方若婳只是去看看他,不和他说话,那么不算是方若婳输了。
有一天方若婳真的往那个方向走。
是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小黄门在扫地,偶尔有掉落的枯叶,扫帚碰上,发出碎裂的轻响。方若婳站在树影底下,没有人注意方若婳。方若婳盯着通往榆乐殿的路,计算时间,他就快来了。方若婳的心怦怦跳,其实方若婳不可能看见他的人,天还冷,他一定是乘御辇的,但是方若婳只要想到他会从方若婳眼前只有这么几米远的地方过去,方若婳就不由自主地紧张。
其实方若婳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小声地说:真多事,只要跑进去,跟他说,呐,方若婳回来了,那不就行了。
可是,方若婳却做不出来,所以只能这样偷偷地望着,简直像暗恋高年级男生的小女孩。
等了很久很久,身体都冻得有些麻木了,也没有看到御辇出来。
今天好像没有停常朝的理由。
又不甘心地多等了一会儿,终于满腹狐疑地回去。心里空落落的,忽然就感到不安。
尹尚宫一早上都因为方若婳的迟到和心不在焉数落方若婳,可惜,她白费口舌,方若婳连一句都没听进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让玉枝儿偷偷帮方若婳去打听。
“至尊御体不适。”玉枝儿说。
方若婳盯着舀到一半的汤看了会儿,“严重不严重啊?”
“听说发烧了。”
是,要不怎么停了常朝呢。
闵博延这时听闻是极勤政的,小病小痛从来上朝不辍。
“玉枝儿,”方若婳下决心了,“再帮我跑一趟。”
下午朱明安亲自来接方若婳,满面堆笑,“十三娘,你肯照料至尊,想必至尊御体不日就可康复了。”
方若婳笑,“我难道是药?”
“比药还灵!”
方若婳心里一抽。天马围的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方若婳终于想通了,他是至尊,方若婳当然应该讨好他,奉承他,低头的当然是方若婳。
方若婳的自尊……唉。
方若婳进去的时候,闵博延合了眼睛躺在床上。屋里一个旁人也没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天青色的垂帷凝固般悬在床的天马围,远远的,那个模糊的人影一扑入眼帘,方若婳就莫名地紧张起来。
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方若婳突然惊觉自己心里有压抑不住的贪婪,快步走过去,伸手挑起帷幔。
因为睡着,他只穿白单衣,两条胳膊都放在被子外。脸歪在枕上,每根线条依旧是斧刻刀削般。不知从几时起,他已有了皱纹和眼垂。但男人的皱纹和眼垂,只会增添成熟的气度,他看起来倒是比从前更加俊朗。
方若婳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突然一群飞鸟扑啦啦从殿顶飞过,吓了方若婳一跳,方才回过神来。
那张床极大,方若婳就挨着床沿坐下来,正打算将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去,谁知才伸出手,就被他准确无误的握住。
方若婳呆掉。
过几秒钟才懊恼,“你装睡啊!”
他悠然道:“谁说我是睡着的?”说话的时候仍合着眼睛。
方若婳怒,“你不睡干嘛还闭着眼睛?”
这句话大有逻辑问题,不过他倒没有抓。他说:“我不想睁开眼睛。因为这会儿我以为你是若婳,睁开眼睛就不是了。”
方若婳错愕,过会,低声道:“为什么?”
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因为若婳只会跟我怄气,跟我作对,我说的话她一句也不肯听。她怎么肯在我生病的时候来看我?”
方若婳想笑,又想恼,咬了下嘴唇,甩手站起来,“好,我不是,那我走了——”
“哎!哎!”他支起身子,一把拽住方若婳,“好好,你是。你能不是吗?——这么一句话就要跟我恼。”
方若婳坐下来,回想一遍,终于张牙舞爪地大笑起来。
闵博延躺在那儿,微微侧着脸,含笑看着方若婳。
“现在你满意了?!”笑完,方若婳又瞪他。
他不作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你让人来折磨我!大冬天让我擦地擦榻擦窗棂子……”方若婳的委屈冒上来,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
“我知道。”闵博延忽然开口,声音吓了方若婳一跳,不由得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那种低幽的声音里仿佛含着无底的痛。
“我知道,瞒不过你,你都猜到了。可是,你想想,我该怎么办?嗯?”他用手碰碰方若婳的下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那一次,我打了你,我想你一定恨死我了。”
“当时是。”方若婳轻声说。
“当时我气坏了,连你也帮他们。其实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就觉得一定有蹊跷,你怎么会?天下人都会你也不会。我越想越觉得,很可能我错怪你了。越这么想,我就越怕自己干了件无法挽回的事,所以我都……都不敢去见你了。”
他喃喃的,视线透出些许空洞。这么柔软的话,他以前从来不会说。也许是生病软化了他。
“我本想,也许你会来,跟我解释,那么我也就有机会跟你解释……可是你不来。其实我早知道,你当然是不会来的。就算我去找你,你也一样不肯解释。后来阿赵也劝过我,我也查了,果然我是冤枉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我想你一定恨透了我,再也不会理我了。果然,我对你冷也好,热也好,故意装着看不见你也好,你一概是没有半点反应。你一句也不肯跟我解释,连站在我面前眼里也是空的,你是真的恨我了,对我死心了……”
他絮絮地,一刻不停地说着。
起先,方若婳怔愣地听着,那些细碎的,温柔的话语,像春天的雨丝,似有若无,带着一丝清爽渗进来渗进来。
可是,渐渐方若婳觉得惶恐起来,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样絮絮叨叨会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的人。
“博延!”方若婳叫他的名字,试图打断他。
但他不理会,继续说:“我该怎么办呢?我真是不知道。我想忘记你,可是做不到。我都试过这么多年了,如果能,我早就做到了。可是我又不敢直接对你说,你一定会拒绝我,我多希望你给我一点点表示,一点点。我给你很多暗示,可是你从来不理会,甚至那次,我那样对待你,你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我真是没办法了……”
方若婳握住他的手摇晃,掌心滚烫,好似燃烧的炭一样。
“博延!”方若婳惊叫起来,一时已听不清他那些喃喃的梦呓般的话语。
“太医!太医!太医!来人啊——”
好多人冲进来,眼前全是人影,晃来晃去。
方若婳退到屋角坐下,用手捂牢脸,一阵阵地眩晕。
恍惚间有人走过来,叫:“十三娘!脸色这么难看,还不快去歇了——”
方若婳说:“不要紧,看着他,看着至尊。”
然后方若婳也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听见鸟鸣,眼中映入烛火光晕,分辨不清昼夜。窗前站的宫女欣喜地说:“十三娘醒了!”然后一连串的“十三娘醒了”次第传出。
赵皇后走进来,方若婳想起来,但她连声吩咐:“躺着、躺着。”
“好了,”她说,“醒了就好了,真叫人吓一跳,你怀着身孕,还这样不小心。”
方若婳呆住。身孕?
赵皇后端详方若婳的神态,忍不住笑出来,“还不知道?真个糊涂。”
方若婳明白过来,是那一次。
那么,有两个多月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小腹上,平平坦坦的,可是那里,竟已有了一个小生命。静默间,心底仿佛溢开了一条缝隙,甜蜜的幸福悄悄地涌出来,铺满了整个心底。
“至尊呢?”方若婳埋下头,低声问。
“至尊晕过去,你也晕过去,那时真是一团乱,好在都是虚惊一场。御医说,至尊这样发作出来,反倒好得快些,只是他现在还起不来床,不然早来看你。”
“嗯,那么我——”方若婳撑起来,想说,方若婳去看她。
“你急什么?你还虚着,至尊这会睡了,明日再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