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博延已经宣布将要南巡。秋安的旧地和南方的旧地,对于风越而言,都是不大叫人放心的所在。如今闵博延营建东都,将秋安旧地纳入中枢的眼皮底下,剩下的南方,他显然打算亲自去安抚。
南巡的日子定在八月中,算起来那个时候宝宝已经过了双满月,方若婳也该恢复如初,足以陪他共这一趟旅程。
天越来越热,身子也越来越重,方若婳索性窝在房里当猪。
真也快成猪,闵博延召来名厨,每天变着花样喂方若婳,真害人,方若婳的胃口大到自己都吓一跳,一顿就能扫干净一只鸡。
终于尝到十几只鸡烧出来的茄子,开始吃得很有劲,到后来还是喜欢最简单的食品,干干净净的炒青菜,绿是绿,白是白,色香味俱全。
方若婳注意到闵博延有渐渐奢侈的倾向,宫中的女子如今不再清一色的青布衣衫,五色绢麻绸缎纷纷登场,连宦官们腰间也不独木雕黄铜,时常的闪过银饰玉饰。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方若婳找个机会略劝了劝他,他则念出府库的钱粮总账给方若婳听,原来存绢多到白白烂掉,存粮多到库里都淌出酒来。
方若婳问:“那么,为什么不再减免税赋?”
“今年已经免了。明年还打算继续免。”
“哦。”
“可是也不能长此以往。”
是。毕竟国家的运转还是要依靠正常的税收,免税只能适当进行,还必须有特殊的理由,不能成为常规。
“那也不能乱花。”
“哪有乱花?”
“这……”也是,改变的只是以往那种自上而下的俭朴景象。如今那些人吃好的,穿好的,花的并非国家的钱粮,是他们自己的薪水,似乎也无可厚非。
“从前先帝他们都是从早年过来的,府库穷白,自是要节俭。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府库充盈,再一味省,只进不出,岂非等于死水一潭?”
这道理方若婳当然懂,不就是搞活经济、拉动内需嘛。
闵博延不轻商,这点方若婳早看出来了,规划祥府的时候,比榆乐还小三分之一的地盘上,硬是多塞进一个集市。规划河渠的时候,也要求沿途船坞利于将来商货船进出。当时上上下下都是以农为本,他的想法还真有点前卫。
“也有道理。”方若婳承认。
宫女端了切好的瓜果来,如今太医不准方若婳吃冰湃过的,只准在井水里稍微浸一会儿,若有若无的一丝凉意。
方若婳让人拿小签子来,戳了一块起来吃。然后顺手将盘子推给他。
很奇怪,以前和闵元青相处,方若婳会偎在他身边,一口一口地喂他,仿fo天经地义。但和闵博延在一起,方若婳极少这么做,大概,因为闵元青是方若婳的求生手段,讨好他是应该的,而闵博延,方若婳内心里希望他们是平等的吧。
因为坐在那里,裙子在裹紧了圆滚滚的肚子。宝宝忽然蹬了下小腿,一个小包突起来,转瞬又不见了。
“呀!臭宝宝!”方若婳轻轻拍一下肚皮。
闵博延凑过来,呵呵笑道:“宝宝听见没?你娘说你是臭宝宝呢,使劲踹她!”
真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宝宝忽然又动了下,也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登时又鼓起个包来。
方若婳他们一起笑了。
他揽了方若婳的肩,在方若婳鬓角吻一下,问:“刚才你的话还没说完?”
方若婳“嗯”了一声,“有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如果长此以往,世风奢侈,只怕想纠时也纠不过来。”
闵博延沉默片刻,“嗯,你说的也有理。凡事不可过分,分寸还是要有的。”
方若婳微笑,“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不过白提一句。”
他揉下方若婳的脸,“不用说这些套话,你想说什么就说。”
“哪能不说?指不定哪句惹到你——”
闵博延板了脸,“我是这样的人?”
“你看你看!”方若婳指了他,笑得发颤,“还说不是?”
他发觉上当,但对着方若婳的大肚子,又没办法,一副恨得牙痒的模样。
“你就会跟我怄!”
正在笑闹,宫女进来。
“伏仁居士差人来了。”
自从方若婳怀孕,到方代玉那的走动也少的多。偶尔会去,听她谈fo理,也跟她狡辩。她现在真是六根清净模样,不管方若婳怎么胡搅蛮缠,都是一副淡定的微笑。真服了她。她也算一生波澜起伏,说丢,真的丢开。
来的人是宿桓,只说,方代玉请方若婳去一趟。
方若婳回头看闵博延,他面无表情,不做任何表示。
方代玉自从出家,再未主动请过方若婳。所以方若婳回答:“好。我这就去。”
去了才知道,方代玉病了。
本来就瘦,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曾经那么美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枯槁得像凋零焦黄的花瓣,完全失却颜色。
那么热的天,房里窗门紧闭,她还盖了条毯子。人半仰在床头,脸朝着帐顶,目光空洞,糁人。
听见方若婳进来,方才回过头,微微牵扯一下嘴角,指着床边的胡床叫方若婳坐。
“你怎么……”方若婳一时惊住,“什么时候病的?”
她沉默不语。
宿桓说:“老底子的病根,很久了。这一个月又更坏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方代玉淡淡道:“说过多少遍了,这没有什么。”
方若婳心里也酸到难受,强忍着泪。
任谁都看得出来,方代玉怕是不行了。方若婳一直以为,她有强悍的生命力,比谁都更能坚持。却原来,她是这样薄命。
“请太医看过没有?”
宿桓看一眼方代玉,摇头。
“为什么?”方若婳立时就想站起来,叫人去传。
“是我不让。”方代玉说。
方若婳怔住。“为什么?”方若婳问。
“为什么要?”方代玉平静地反问,“生死有命。”
丝毫都不像她说出来的话。
“还记得那年你劝我活下去,你说,活着才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一直都记着你的这句话。可是现在,我想来想去,想了这么久,也没有一件想做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不随便它去?”
“不是……”方若婳想说,不是这样,但语塞。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她又问。
方若婳没做声。其实已明白了一半。
“我有话要对你说。”
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居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居然。生命怎可以这样虚弱?如幻像一般。悲伤对宝宝不好,但方若婳忍不住悲伤。
宿桓走出去,大约是把门。
屋里剩下方若婳他们两个人,谈话是从沉默开始。漫长的沉默。
“你知道那个同心结的事了吧?”
同心结。
“知道一些。”方若婳说,其实方若婳无从判断自己究竟知道事情的多少。
“知道是谁偷去的吗?”
方若婳有些难过,迟疑了片刻,试探地问:“辛莲?”
方代玉点一下头。
当然,只有辛莲知道同心结的底细,也能拿得到。而且,最要紧的是,辛莲原本是绿荷身边的人,方若婳并不知她们之间有过什么,但想必辛莲无法拒绝绿荷的要求。
“你问过她吗?”
“没有。我差人去找过她,她已经搬走了。”
“哦。”方代玉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其实也并不在意。
停了一停,她又问:“你恨她吗?”
方若婳怔愣。“并不。”方若婳说。
她忽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方若婳看,“你恨过什么人吗?”
方若婳恨过什么人?
误解闵博延的时候,方若婳相信,方若婳是恨他的。但除此之外……方若婳至少讨厌,恨太强烈,并不适合方若婳。
“你多幸运。”她说,语调十分平静,不是感慨,不是嘲讽,只是陈述。
“我恨过那么多人。”她又说。
是的,方若婳知道。恨占据了她大半辈子的生活,她一直都不快活。她说她现在平静了,可方若婳想她只不过是麻木了。
“我恨他们所有人,闵星渊、佟佳雍恬、闵彬郁……闵博延。”她平静地直呼他们的名字。
方若婳注意到,在闵彬郁和闵博延之间那个微妙的停顿。
“为什么你恨他?”方若婳问。
没有明指,但她一定明白。
她没回答。沉默了会,忽然说:“其实那天,我离开时,闵星渊已经咽气了。”
方若婳惊诧。
她笑笑,“本来他就是回光返照,折腾了一回,闵博延命人冲进去,又吓着了他,怎么还顶得住?”
这么说,闵星渊的最后一口气终究还是双方合力逼尽的,主要是闵博延。
不过,间接,与直接有质的区别。
“那天,闵博延进屋就抱住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闵星渊身边的宫女和宦官千真万确是亲眼看见的。那几个人如今都不在了吧?”
方若婳默然点下头。
“看来你也留意过——”
当然。
“他们是我害死的。”方代玉说,依旧是陈述的语调。
“你不想问这计划是谁想出来的吗?”
方若婳不想问。但方若婳问了:“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