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倪很喜欢她妹妹,时常跑过来抱抱。她已到了出嫁的年纪,闵博延还是很疼爱长女,千挑万选地拣了上官楣家的二公子上官乐友。
那少年方若婳曾见过,相貌俊朗,能文能武,果然堪配公主。赵皇后也满意,只是疼爱女儿,想多留一二年,所以愉倪至今尚未出阁。
“小东西!”愉倪点宝宝的鼻子。
宝宝瞪着她,天真的眼睛。
“十三娘,你生的孩子真漂亮,多生几个吧。”
有时候很想再生再生,又不是不能生了,那样的满足感,从心底里涌出来,一生也不会有多少次。但有时候,又觉得一个也够了,不再要别的孩子来分享对她的爱。
“顺其自然吧。”方若婳抱过宝宝,把脸贴着她的脸蛋。
此时宫里宫外都是一团忙乱。
自本朝立国以来,这是大风越皇帝陛下第一次出巡,躬亲庶务。
朝中的江南人极兴奋,闵博延初登基便巡幸江南,大约预示着他们的三等公民地位将有根本性的变化。
方若婳想起闵博延曾经说过,将对天下人一视同仁的话,如今终于到了他可以兑现的时候。以前他在江南时,已广为任用江南人为地方官,如今,他在江南召募的不少亲信则进入了中枢。
又下诏书,恢复了闵星渊曾罢黜的各级学校,并命各地寻访有学之士,只要精研经术,即使不愿入仕途,也可领取一份俸禄。
如此,建起了一个人才库。
这些举措,颇受朝臣称颂,不过方若婳隐隐已开始觉得,朝中诸人有些跟不上闵博延一时生出一个新主意的节奏。
别的不提,对官员们而言,刚习惯了闵星渊时代那套不定期地等待朝中一声令下,举荐贤人的法子,如今,皇帝一道圣旨,从推荐的标准到录用方式都发生了变化。以前举荐标准一向是品德为第一,现在至尊明摆着是更重才能了。不但如此,这不当官也能领薪水,说来简单,可到底什么样的人能领,领多少,怎么定等级,都够底下忙活好一阵子的了。最可怕的是,忙也就忙了,只怕白忙。瞅当今圣上这副干劲,说不好这一套标准刚厘清,下一个主意又生出来。
从前方若婳在公司时,就最腻味老改要求的客户,即便要求合理,每每都要花方若婳他们好大气力改动方案才行,典型“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是,如今表面上朝中上下还是一派同心协力的模样。何况,闵博延虽然不反对方若婳过问朝政,但方若婳的意见他究竟能听进去多少,眼下方若婳也还拿不准。总之还不到方若婳能干预的时机,只多一个眼睛先瞧着罢了。
皇帝要出一趟门,行装可真是不得了。记得他还是晋王时,来往江南和榆乐之间,不过几辆牛车,轻装简行。现在那点车马,不够运送小丫头和她那群乳娘宫女的行头。
“怎么这么多啊?”方若婳见到大大小小的箱子,吃一惊。
连闵博延也吃一惊。
但是殿内局和礼部官员一起解释,至尊这一趟是大驾出巡,必须要让臣民领受至尊威仪。而且,这回出门至少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来,行装自是少不了的。
“能不能简一些?”
“简也简不了多少。况且,万一到用时未曾预备,又要临时想法子,更耗财耗力,不如带了去。”
闵博延不作声了。
不过方若婳想,他心里也未必真的想从简,毕竟这也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闰七月末,方若婳他们动身来到祥府。
闵素亲身前来迎接,礼数十分恭敬。快有一年时间未见过他,方若婳发觉他也老多了。原定次日他会领着闵博延到处查看。因为方若婳磨着要去,闵博延答应了,愉倪见方若婳能去,便也磨着要去,闵博延命人给方若婳他们俩换了装束,混充宫女,跟着一起去逛。
祥府还是一座大工地,民宅已完工,一色的平房,秋安秋安整整。闵博延看过几处集市,又看皇城,各部衙门一路看过去,果然宽敞,亦有条理。闵博延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频频点头。
最后到紫微宫。
宫城尚未完工,只搭起个架子。已看得出气势恢弘,壮丽已极。想像得出完成之后还会更加赫赫堂皇。
闵博延仰脸看着,神情微妙地变化。
方若婳知道他曾说过,营建紫微宫务必从俭。
“上官公,”他似笑非笑,也并不回头去看,“公欲陷朕于不义?”
上官恺跪倒,“臣怎敢?”
“公所建之殿——”闵博延伸出手指了指,“岂非令朕失信于天下?”
闵博延的语气有点让人摸不透,但上官恺也不见得慌张,大概早就想过了。
他说:“此乃天下人礼尊之所在,怎可以过简?”然后开始长篇大套地解释,意思归结到一句话,那就是:这还算是省的,再省就没办法见人,丢大风越朝的面子了。
闵博延不置可否,但至少没有发作。
看得出上官恺松了口气。
闵博延又问:“当日迁出此地的居民现在何处?”
换了裴矩上来回答:“都在城东十数里外安置。”
“是权宜之计吧?”
“是。待东京成,自会迁回。”
“若有不愿迁回的呢?”
“这……自是另行安置。”
闵博延笑了一下,微微颔首,继续向前走。
方若婳注意到裴矩以求助的表情望着闵素,但闵素也没有做任何表示,紧跟着闵博延走开了。裴矩微微怔愣了一下,忙跟上来,脸上依旧含了一丝惴惴。
这人,是很将闵博延的脸色当回事的。
除了这些零零杂杂的事,方若婳和愉倪跟着逛了一整天的收获,也就是腿酸了。
方若婳他们在祥府住足半月,整个风越的中枢都跟着到了这里,闵博延每天在行宫见人、议事。方若婳和乳娘们忙着对付小丫头。
一个多月的小人儿,也是挺会折腾的人的。饿了、尿了、困了,换着花样哭。现在方若婳已能分辨她不同的哭声,有时候不舒服,有时候只是撒娇。
她懂得分辨更多的人。似乎已识得闵博延,吃饱时喜欢赖在他怀里,硬剥离出来就会大声哭。都说女儿和爹亲,原来这么小一丁点儿也知道“异性相吸”。
方若婳不爽。
最近方若婳有些小小的不爽。
方若婳他们来到祥府。祥府。方若婳以为这个地方对方若婳他们会有特殊的意义。方若婳等着他有点特别的表示……当然方若婳可以先暗示一下,但总希望他主动地表示。他应该记得。
可是等许多天,越来越失望。
终于忍不住提醒:“就快要启程了。”
再有三日,方若婳他们便会登舟难下。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于士澄数月来在江南筹办的数千船只早已陆续抵达板渚,据说船队的恢弘足叫人震惊叹服。
他“嗯、嗯”了两声,未有方若婳期待中的反应。
“就要走了——”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怎么?”他终于留意到方若婳的神情异常,“你不舍得这里了?放心,我们将来会在这里住很久。”
鸡同鸭讲。
方若婳扭过身去,预备不理会他了。
闵博延忽然问:“若婳,你好像有烦恼?”
方若婳不否认。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一个排遣烦恼的好办法,你要不要一起来试试?”
方若婳心中一动,猛地转身。
他看牢方若婳,慢慢的,眼里浮起一丝微笑。
方若婳明白了。
“你居然捉弄我!”方若婳扑过去掐他的胳膊。
他大笑,“你居然能忍到今天才说。差一点我就先说了——”
方若婳他们让宫女和黄门找旧时的布衣出来,换了装束。方若婳戴上帷帽,和他一起出行宫。门外孤伶伶的一辆牛车。
方若婳左顾右盼,没瞧见一个闲杂人等。
闵博延低声,“不用找了。不该跟的一个没有,该跟的也不会让你瞧见。”
方若婳失笑,“你怎么做到的?”
“这有何难?”他淡淡道。依然旧时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方若婳真爱足他这样的语调,尽管有时,隐隐觉得他的未来只怕与他这样的性子干系不小。
他侧身坐上车,大风越的皇帝陛下赶起了牛。
“咄——”
方若婳忍不住大笑,一路地笑过去,路边的人纷纷向方若婳他们张望。
理他们的呢,方若婳他们是这样快活。
行宫距离那座山原来很近,只行了不足半个多时辰便至。
“原来你一早已盘算好。”方若婳说。连行宫所在也是特意选的。
他笑而不答。
方若婳他们携手走进去,已近中秋,草木青黄交杂,别是一番景致。
“可惜没有那年的花。”方若婳说。
“我他们可以明年春天再来。以后我他们会时常住在祥府。”
“好。”
停了一停,“还是只你,和我两个人来。”
“当然。”
方若婳想了想,“如果宝宝乖,等她长大了,就带她来。”
闵博延轻笑,“她会有自己的山谷。”
“也对。”方若婳说,“那么连宝宝也不带。”
“好。连宝宝也不带,只有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