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他们在溪水边坐许久。安静的,偶尔说一两句话。快乐并不需要多少语言。
回来的路上,看见道边的茶点摊子,只几张小胡床,围了个长条案。汤饼的香气随风扑面而来,叫人垂涎欲滴。
“要不要吃?”他回头问。
当然。忙不迭点头,“要、要。”
他知道方若婳馋,习以为常。反正方若婳身材好,怎么吃都不胖,也不瘦,天生的吃命。
方若婳他们下车,坐下来,要两碗汤饼。
人家的汤饼都是面片。结果这家不但上来一碗肉汤面片,还多了一只饼。
饼干得出奇,闵博延不知道怎么下嘴,怔在那里。
明显就是泡馍嘛,方若婳示范给他看,小块小块地揪下来,扔在面汤里。
“还是小娘子在行。”老板在一旁说。
闵博延学方若婳的样子撕了饼扔在汤里,尝了尝,大约满意味道,于是痛快地吃起来。
午后了,有徐徐的风,拂过方若婳,也拂过他。没有别的客人,只方若婳他们两个并坐。一切的烦恼都可暂时抛开,生活在这一刻如此简单。老板站在长案那头,从眼角瞥瞥方若婳他们,嘴里哼了一支歌:
“……山上的花开一丛丛,郎君和娘子山边走
叫声娘子你莫累着,这边有座你这边坐
明了娘子的心,挽了娘子的手儿回家转
只要娘子是真心意,郎君生生世世把真心在娘子的怀……”
大业二年二月,礼部择吉日,在江都行宫,闵博延正式册封方若婳为贵人。
那日方若婳鸡鸣即起,身着褕翟衣,首饰花九钿,梳起高高的二博鬓。金章龟钮。紫绶,一百二十首,长一丈七尺,金缕织成兽头鞶囊,佩于阗玉。
乘坐翟车,赤质,驾二马,至朝阳殿。
跪拜皇帝,跪拜皇后,接过贵人印玺。
方若婳正式地嫁了。
除了册立的典仪,方若婳推却了闵博延一切关于婚礼的建议。方若婳知他极想兑现多年前对方若婳的承诺,要给方若婳一个风光无限的婚礼。
但方若婳并不需要。
方若婳拥有的风光已够多,甚至太多。方若婳的幸福亦不需要对他人展示,更不需要他人确认。
这本就是方若婳,和他,方若婳他们两个人的事。
方若婳知道前途多蹇,历史清清楚楚地写着风越炀帝的结局,每每想起……不,方若婳并不敢多想。
但是方若婳越来越清楚地看到,闵博延并不似史书中的风越炀帝。他一如他对母亲佟佳皇后的诺言,努力地做着一个好皇帝。
方若婳眼前的大风越王朝,四处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千古第一荒淫皇帝治下能够出现的盛世。
不不,那绝非闵星渊一个人的功劳,闵博延和他的臣民也在努力地延续。
方若婳看到他的勤政,过问各种庶务,偶尔,他与方若婳出宫在江都街头漫步,一如从前,时时询问生计。
而照史书的说法,他本该已经原形毕露了。
当今的风气,虽然比开皇年间奢侈得多了,但也远未到拖垮本朝的地步。
所以方若婳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是哪里?
每次想到这里思绪便会滞涩,然后本能地伸出手,去握身旁那个人的手。而他也一定会回应。自然而然,仿fo天经地义。
当方若婳他们双手交握,彼此掌心的温度融合,便顿时安心。
方若婳终于完全的、彻底的将自己交给他,是好是坏,方若婳他们都将一起面对。
以后……以后就是另外的一段人生。
大业二年,风越炀帝以后主第十三女婤为贵人,绝爱幸。
方若婳一定是本朝任期最短的贵人,只十天。
十天之后,新的礼法公布,其中也包括了后宫规制。于是,方若婳从方贵人,又变成了方贵妃。
名号换了一个,行头换了一身,生活的本质没有变化。
大业二年四月,方若婳他们回到新建成的东都祥府,其后的几个月,当时圣驾入城的隆重仪式一直是祥府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全副的仪仗都是按照牛弘等人考据周礼之后新制的,亦有不少折中,但总体来说,恢弘如梦境的场面大约正是闵博延心目中大汉盛世时应有的景象。
其实方若婳也喜欢,没办法不喜欢,那样华丽的景象,各种锦羽制作的仪仗仿fo霞光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大家都喜欢。
所以方若婳不知道这对不对。就像新年的礼花,每一年敲钟时分,爆竹四起,在那么短短几分钟里,数十个亿就那么灰飞烟灭。可是大家都高兴。没有了那些噪声和硝烟,就觉得年少了点什么。
“太奢侈了。”方若婳轻轻地说。
没有人听见方若婳的话。
闵博延不在方若婳身边,不,应该说,方若婳不在他身边。这样的场合,在他身边的女人当然是赵皇后。
方若婳遥遥地望着他们。方若婳感觉到赵皇后的目光。闵博延没有在看方若婳,但她在留意。自从方若婳被册封之后,方若婳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微妙地变化。没有实迹,也不需要,方若婳感觉得到。
名分是重要的,尤其于她而言,至关重要,因为她所拥有的不过这一样。现在方若婳的名分距离她不过一步之遥。这一步所碍的,是闵博延当年对佟佳皇后许下的诺言,但赵皇后对这个诺言,只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闵博延一定不肯遵守,那么又有谁能约束他?方若婳能想像得出来,赵皇后患得患失,加倍忧心。
这时候,她又失掉一个儿子。
方若婳对闵昭印象不深。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方若婳入宫时他还是个安静的少年,却已经结婚出宫。闵博延出巡时,他留守榆乐,方若婳他们难得见面。方若婳只记得他的眉眼酷似他的母亲,还有微笑也是。
闵博延和方若婳很少谈论他。方若婳不大能理解他们之间的父子感情,闵昭出生的时候,闵博延才十五岁,叫方若婳看,他们更像兄弟才对。但他们父子的关系,大约和当初闵星渊与儿子们的关系类似,父亲总该是严厉的,是威仪而不是直白的舔犊之情。但感情总是有的,就像他对赵皇后,即使没有爱情,总有家人的感情。他们是一家人。
闵昭死后,闵博延很难过,现在他不必再端,悲伤是坦露的。
但他的难过,不及赵皇后的十一。
方若婳去看她,她哭到无法起床,一句话也不肯说。方若婳也不知道怎么说。将心比心,如果方若婳失掉宝宝,不不,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就能让方若婳崩溃。
第二次去看她,她在吃药,虚弱地跟方若婳客气。她的一个年轻堂妹陪着她。她床头堆了一些物件,白玉佩、腰带什么的,都是闵昭以前用过的。景象刺目。一个年轻人死去,他的母亲面对他的遗物。方若婳替她落泪。
“姐姐,你要保重。”
方若婳实在不知如何安慰起,什么话都多余。
赵皇后点头。
“至尊,”她说,“你多费心照料——他也一样难受。”
这句话听来说不出地别扭,其实那是他们俩的儿子,他们俩拥有的共同悲伤。这种时候,本来应该他们俩互相支撑,分担。她却委托方若婳。但是方若婳又说不出回绝的话。
“姐姐,我……”
赵皇后将手按在方若婳的手背上,和从前一样温柔。
“我如今这个样子,至尊……他又听你的话。就算你帮我。”
她说得真是委婉,方若婳却觉得尴尬,尤其觉得自己像插在他们之间。
“姐姐……你要多保重。”
“我会的。”她说。
赵皇后的堂妹送方若婳出来。她很年轻,才十十三岁,生甜美的圆脸,有一双警觉的眼睛,看着方若婳的时候刻意保持距离。她还不懂得像她堂姐那样掩饰自己。
方若婳对她说:“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她立刻回答:“不,没有。有劳挂怀。”
回瑶光殿,闵博延坐在那里深思,手里依然拿着书卷,但根本未在看。方若婳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头搁在他肩上。
他放下手里的书,揽住方若婳的肩。方若婳知道他心里悲伤,方若婳感觉得到。
他问:“你从她那里回来?”
“嗯。”
“她还好吗?”
“她很伤心,脱力,看起来憔悴许多。”
他不响,过一会,叹息,“也难怪她,她一向最喜欢阿昭。方若婳想不到会这样,当时阿昭不想回榆乐,是方若婳要他回去,如果多留他几日就好了。”
方若婳握牢他的手,“谁也想不到。”
闵昭死于由东都返回榆乐的路上。旅途劳顿,中暑,救治不及,一日就去了。
“阿昭很好,很懂事。”他又说。
方若婳说:“嗯。”方若婳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
“他从小住在榆乐宫里,阿爷阿娘很疼他。替他聘妃的时候他大哭,说舍不得阿爷阿娘出宫去住……他聪明,看事也明白。我以为将来继承天下的一定是他。”
他反过来握住方若婳的手,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