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说宝宝很乖,在方若婳生病的日子里,不吵不闹,很听乳娘的话。
她没提闵博延。以前她一定会提。
方若婳他们的关系微妙地变化着,此长彼消。空间只有那么大,容不得方若婳他们全部,所以必须如此。自古如此,不必欺骗自己。
她还能为方若婳落泪,已足叫方若婳感激。
赵皇后陪方若婳半日后离去,终此一日,方若婳没有见到闵博延。他来过,方若婳知道,但他没有进来。方若婳还记得方若婳昏迷之前的事,方若婳想他一定也记得。
夜间方若婳又烧起来,口唇起泡。宫女捧水碗来,喉咙却又剧痛,咽不下去。即使有人在背后托着,身体也摇摇欲坠,眼前晃动着诸人惊慌的脸。
太医来了。
有人高声地说话。
后来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有人用冷水绞了手巾替方若婳擦拭,擦脸擦额头,动作异常轻柔,仿fo生怕碰坏了一件易碎的瓷器。
方若婳想喊他的名字,可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喉咙口的含糊声响,恍若短促的叹息。
方若婳无力睁开眼睛,所以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觉到他的动作,那股清泉般的凉意从方若婳的额头到方若婳的脸颊,到方若婳的鼻翼,到方若婳的唇,方若婳的下颌。
他开口说话,声音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作对!我要你留下来,你就这样。有本事你就……你真狠,连宝宝你也不要了吗?!”
方若婳躺着不动。
他停下来。
是晚上吧,周围那么安静。
“若婳,”他声音低下来,那么轻那么不甘,从未有的绝望,“你活下来吧。只要你活下来你想怎么样都行。我……我让你出宫。”
太医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让方若婳能够下床活动。方若婳最终也没法子从他们的玄乎间,搞懂方若婳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那时节,勾陈宫已被大雪覆盖,银装素裹。
太医不让方若婳走出无恨殿,方若婳只能偶尔坐在窗边往外望一望,看着宦官们用竹竿将屋檐下垂落的冰凌打下来。有手巧的宦官将冰块雕成各种各样的小人儿,放在石阶上让方若婳观赏。
闵博延的声音自方若婳身后扬起。“在看什么?”他问。
方若婳回头,给他微笑,“几时来的?”他从殿门进来,方若婳的角度看不到。
宫女们替他换下被雪打湿的蓑衣,他坐到方若婳身边,方若婳想去握他的手,他避了开去,先接了宫女送来的热茶暖手。
“在看什么?”他重复。
方若婳指给他看石阶上的冰人儿。
他笑。方若婳知他不喜欢这类孩子气的玩意儿,他喜欢恢弘的东西。但他仍叫来那个巧手的宦官,问了他几句,赏给他一条金带。
“以后,人人都要学冰雕了。”方若婳笑,婉转地讽他赏赐得太贵重。
他无所谓,开玩笑地说:“只要能博贵妃一笑。”
“妾可不是褒姒。难道至尊想做周幽王?”
闵博延怔一下,重新打量方若婳:“也许我真的该封你淑妃、德妃。”
御膳房将蒸好的点心送来,小巧的竹丝蒸笼,启开盖,玉米面做的小包,橙黄如金,间中点缀了玫瑰花瓣。小包带豆泥馅,拌蜂蜜。
其实只是很普通的小食,但方若婳知道如何引诱他的胃口。果然闵博延食指大动,吃了很多。
“好。”他赞,“好。”
如今方若婳待他,像待昔日的闵元青。心里偶尔悲哀一刻,很快过去。他是皇帝,方若婳的智慧只能用在这种地方。
这阵子他不再提出宫的事,方若婳也不提。
只有一次,方若婳问他:“你说过放我出宫,算数吗?”方若婳需要确认。
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但仍回答:“算数。”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不会死乞白赖地留方若婳,他不是那种人。
然后闵博延依旧每天到方若婳这里来,仿fo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方若婳尽一切的努力,好好与他相处。
闵博延常带公事到无恨殿来,他是个事必躬亲的人,几乎所有稍重要些的事,都要自己过问。他看臣下的上疏,有时候看到深夜。方若婳命小厨房换着花样替他熬汤,留人留胃,这道理方若婳懂。方若婳要出宫,不等于从此能摆脱了他,这是他的天下,方若婳能躲到哪里去?他是晋王的时候方若婳就躲不开,更何况如今。方若婳讨好他,替自己留一条后路。方若婳不肯承认方若婳是因为爱他,那样显得太悲凉。
他笑问:“你用什么法子?这么好喝。”
方若婳也笑,“看家的本事,怎么能随便告诉你?”其实有什么神秘?红楼梦的法子,十几只鸡做一顿茄子,还能不鲜?
他放下汤碗接着看上疏。
方若婳听到他笑。
“在笑什么?”方若婳凑过去看他手里的奏疏。
“薛道衡的好文章。”
他让一半位置给方若婳,让方若婳与他同看:“……至于宪章重典,刑名大辟,申法而屈情,决断于俄顷,故能彝伦攸叙,上下秋安肃。左右绝谄谀之路,缙绅无势力之门。小心翼翼,敬事于天地……”
“是称颂先帝?”
“可不是。”
闵博延似笑非笑,一直看完,好像还津津有味。
“薛玄卿一向自负才高八斗,骂人都是转弯的。你懂吗?这就是《鱼藻》。”
《鱼藻》方若婳知道,“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诗经》里借称颂周武王讽周幽王之作。
“你觉得这是《鱼藻》吗?”
“怎么不是?我也在下头待过那么多年,这些人的心思,我明白。这算什么呢?‘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话我都听见过了。”
“啊?”方若婳吃惊,“谁说的?”
闵博延无所谓地笑笑,“理他们的呢!”
“那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处置谁?”闵博延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若婳指指他手里的奏疏,“——《鱼藻》。”
“薛老夫子?”他笑,“我处置他干什么?看他的文章也就是一笑。他说错什么了?再说,我这里忙得团团转,哪有那个工夫跟他较劲!”
他忙是真的。
继位之后的种种人事变动一完,紧跟着修订礼制,然后又修改官制。他是恨不得一下把事情都办完的人,可发下去的话,总要一条一条地办起来。每条都要议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调整,也指不定谁跳出来反对。其实稍微想想就明白,动了谁碗里的肥肉谁都不乐意。当皇帝的或许觉得是小事,到了下面就变成大事,哪怕只是一个尚食局从门下省换到了殿内省,尚食局的木钟立刻敲到了宫里——从前在门下是一套班底,用惯了的预算,到殿内又换了套班底,花钱的来路彻底成了皇帝的内库,怎不叫他们犯嘀咕?
这条还好些,前头还有“罢诸总管”一说。风声刚传出来,外头顿时闹哄哄一片。其实各总管自己倒还好,都是各有爵位的人,不指着多这一个名衔吃饭,但罢了诸总管,自然意味着原本各总管底下的各职位也要跟着撤掉,撤到哪里去?这帮小虾米们顿时惶惶然。有想法设法打听此事是否会成真的,有哭着喊着求人进言不可的,也有早早钻营给自己找个好去处的。他们都在官场也打混多少年,职位不高,人脉不少,各寻门路,宫里也是纷纷扰扰,连方若婳跟前都有人转弯抹角地说话,求托。
问起闵博延,他说:“州县有州县的官员,十四府有十四府的将军,那帮人不管民不带兵,白吃白喝,凭什么每年大把的钱粮养着他们?”
方若婳默然,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其实闵星渊那时候,也想做这事来着,闵星渊一生节俭,他省吃省用,攒了一世的家当,他何尝不想省人力?但旧周一批官员,旧秋安一批官员,旧方又是一批官员。偏偏这三拨都是烂摊子,官叠着官,有些免了,却又不得不留一些。有的有用,有的不过是摆摆样子,安抚人心。闵星渊也想裁人,陆陆续续也裁了不少,但裁了,也不能全裁完了,有时候为了安置,还要设立新的部门。就这么着,进一步退半步。
闵博延的脾气,却是三步要并作两步走的。
“我就不信了,简不下他们这些人来,省下的钱干什么不好?我想干的事还多着呢。这才是开头——若婳,你听听就算了,别搅和里面。”
“我才懒得搅和。”方若婳笑,“我只是好奇,以为你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
“惊天动地?也许真的会。”他吻方若婳一下,“若婳,看着我做。”
方若婳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忽然之间心一坠,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失落。
方若婳微笑,避而不答。
他很明白,也不再说,回过头去继续看奏疏。
年过得很热闹。因为是新都的第一个年,祥府城从大业二年腊月末一直喧腾到新年的元月末。
元旦日,闵博延登乾阳殿,受群臣朝贺。
自元宵日起,祥府方百戏。方若婳是在年十十三那日,换了便服,跟闵博延同去的。皇帝和贵妃,还有三名身手很好的侍卫,穿着布衣,从偏门偷偷地溜出去。宫门卫不认得方若婳他们,狐疑地打量了好几眼,侍卫瞪了回去,亮出腰牌给他们,方若婳他们才得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