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大笑,闵博延也大笑。
侍卫帮方若婳他们找一辆牛车,从承福门绕出来,离洛水还很远,已经听见喧闹声,还有明灭五彩变幻的天色,时而银红,时而淡紫,时而水绿,时而湖蓝。像焰火,但这时代,应该还没有这样的焰火吧。
方若婳忍不住探出身去看。
“怎么弄出来的?”
“往火里洒药粉。”闵博延给方若婳解释,“本来是道士的玩意儿。”
看来是焰火的雏形。
到了洛水边,下车沿河走去。前面已经很热闹了,路边尽是百官起棚,衣香鬓影,东都贵戚佳丽们低语浅笑地坐于棚中观赏,琅环之声不绝于耳。
俳优、夏育扛鼎、神龟负山、幻人吐火之类,方若婳从未经历这么热闹的场面,看什么都新鲜。所有戏子身上的衣裳都是簇新的,为了这场庆典,闵博延下令太常掏清家底,“既然办了就要办得好,破破烂烂算什么”,不光将散失多年的民间艺人都召回来,为每人都配置锦绣戏服。
闵博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携牢方若婳的手,嘱咐:“不要走丢了。”
前面人极多,围了很大的场子。
“鱼龙戏!”闵博延的声音透出一丝兴奋。
他拉着方若婳从人群里挤进去。人太多了,方若婳看不清前方,只能跟着他走。不同人身上的气息一一从鼻端擦过,最后是他的。
方若婳他们终于挤进来,紧紧挨在一起站着。
“我小时候看过,那时还是周天元……”他顿了下,方若婳知道他很讨厌他那个姐夫,“二十多年没看过了!”
从来没见他这样孩子气,方若婳微笑。
大概已经演了一会儿,地上都是水,鼋鼍龟鳌,水人虫鱼,舞蹈其中。每新出现一个,周围观者便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方若婳跟着拍手,极之兴奋。又迷糊:“怎么弄出来的?”他们平空从地里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而这条街,总不至于能挖条地道。
闵博延道:“压箱底的玩意儿,怎么能随便告诉你?”
方若婳看看他,“你也不知道吧?”
他笑,用手指着场内,让方若婳看表演。
忽然出现一条大鲸鱼,如小山般。先前的那些鼋鼍龟鳌水人虫鱼故作惊慌地四散逃窜,引得场边有人惊呼,有人欢叫。
鲸鱼扬头摆尾,在水中游来游去,蓦地张开嘴,吐出一阵阵烟雾,甚至遮蔽了周遭的灯光。便在此时,鲸鱼倏忽化作一条黄龙,七八丈长,跳踊而出。观者惊呆了,静默了片刻,然后才一起喝采。
“哇!太精彩了!”方若婳像看完大卫科波菲穿长城,鼓掌到手红。
周围人人都在拍手,人人皆醉。
但闵博延在看着方若婳。方若婳忽然觉察到目光,侧过脸,真的是。有什么在心口撩拨一下,麻痒的感觉如层层波澜般蔓延到全身,从每个毛孔里透出来。
四下人声鼎沸,明灭的火光在他眼中闪动。这么喧闹的地方,方若婳他们旁若无人地对视。这一场鱼龙戏终结了,戏子们上来跟观者致意,人群渐渐松动,然后有新的观者涌过来。方若婳他们在人群的推搡中,如浮舟般晃动,却始终只字不语。
方若婳曾经有过错觉,眼前的这个男人,方若婳真的可以和他天荒地老,真的。
“要不要再看一遍?”他忽然说。
这才留意,下一场鱼龙戏又已开始。
“好。”也不过这么回答,其实没看进去什么。
等方若婳他们离开这一堆人群,却发现跟侍卫们失散了。
方若婳看一下闵博延的脸色,如果他生气,那三个人立时三刻就没命了。还好,还算平静。
“要不要回去?”
“你累了吗?”
“不累。”
“那就再逛逛。”闵博延兴致很好,“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
方若婳他们走到真的累,也饿了,于是坐到路边的摊上。摊上一对中年夫妻,老板娘过来招呼:“郎君娘子,要不要来盘玉尖面?连如今圣上都爱这个呢。”
方若婳看着闵博延笑。闵博延道:“好,就来盘玉尖面。”
等包子的时候,闵博延问:“你们怎么知道圣上爱这个?”
“那谁不知道?人人都知道。这名字还是圣上取得呢。”
包子上来了,还行,皮薄陷大,方若婳他们都饿了,一口一口吃得很快。老板娘看方若婳他们吃得香,越发高兴。招呼了别的客人,又到方若婳他们案边来。
“郎君,还要什么?”
“面不错,”闵博延说,“加点什露就好了。”什露是江都特产的调味品。
老板娘笑逐颜开,“郎君真在行,我们这儿备得有什露。”
闵博延诧异:“你们是江南人?”
“可不是。江都人士。”
“那怎么到东都来?”
“去年圣上迁人到东都。都说东都的钱好挣,我家老头子动心了,就过来了。想这几年多挣点钱,够买几亩地了,就回去。”
闵博延问出兴致来了,“东都的钱真好赚?”回头又装模作样跟方若婳说:“这两天看着这儿是不错,要好赚,咱也来开个铺子。”
“好赚!”老板娘索性坐下来了,“人多啊,人多钱就好赚。你看这人多得——哎,那还有胡子呢!绿眼睛的,多稀罕!也就是在这能见了,回去方若婳跟人说,人还未必信呢。方若婳平常在南市上摆摊,码头上人更多,还有那些个大船,方若婳在江都都没见过那么多。”
别的客人在叫,老板娘走开去,很快又回来。
“郎君娘子从哪里来?”
“榆乐。”方若婳脱口而出。
“晋阳。”闵博延同时说。
方若婳他们对视一眼,闵博延笑,“我们从晋阳出来,到榆乐住了两个月,又到祥府来。”
“还是祥府好。”老板娘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榆乐人眼里瞧不起人,管我们南方人叫阿侬。祥府这里,哪里来的人都有。你们瞧着好了,只要圣上在这里多住几年,往后祥府的人更多,钱也更好挣。”
方若婳看一眼闵博延,笑,“当今圣上还不错,哦?”
老板娘没什么心眼,直通通地回答:“不错是不错,要是差役再少点就好了。去年我们家老大老二都应了渠差,那日子就不好过了。”
闵博延说:“应渠差误了农时的,不是补了绢吗?”
“那能有多少!”
方若婳好歹顾着闵博延的面子忍着没笑。闵博延的脸早端不住了,辩解似的说:“挖了渠,沿渠两边的都方便。不挖渠,祥府能有这么多人来吗?”
老板娘想了想,“这倒也是。”
闵博延看看方若婳,丢了个微笑的眼色。
回去的路上,闵博延揪着方若婳的胳膊,恶狠狠地说:“若婳,你刚才问那话是何用意?”
方若婳笑,“我勾着人家夸你呀。”
他明知道方若婳说谎,无可奈何地瞪方若婳。
方若婳忍了半天的笑,终于憋不住爆发出来。
他看着方若婳笑,沉默。
“你觉得呢?”等方若婳笑止住,他忽然问。
“哎?”方若婳没有反应过来。
“河渠的事。你觉得呢?”
“你忘了?”方若婳微笑,“这件事还是我提出来的呢。”
“哦,对。”他好像真的才想起来,露出释然的笑。然后他伸出手来,方若婳也就自然而然地将手交给他。
而后那一缕阴霾才慢慢地笼上心头。
“若婳,你看——”闵博延向天上指。
十五的月亮十十三圆,一轮皛皛的月悬在透青的夜空,映着四下里未融的雪,如同一个白玉雕凿的神话世界。
方若婳他们携手并肩站在月下,静静望着薄薄的浮云掠过,蟾光开了合,合了开。
“若婳……”
“博延……”
方若婳他们几乎同时开口。静默片刻,他示意方若婳先说。方若婳没有推让。因为如果他先说了,也许方若婳就不会说,那么事情又会周而复始地重演下去。
“我想……出了正月我就搬出宫去住。”
沉默。
方若婳的心就在沉默里一点点抽紧、抽紧,紧得好像连呼吸也不能够。弦要崩断的瞬间,方若婳几乎想放弃。方若婳干嘛这样?方若婳干嘛非得跟自己,也跟他过不去?方若婳在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个受宠的贵妃不是也很好?方若婳所有想要坚持的理由在窒息的时刻都变得不值一提似的。
然后听见他说:“可以,我会让人替你安排住处。”
方若婳忙说:“不必,我……”
“必须。”闵博延面无表情,又恢复了不容争辩的语气,“你可以出宫住,除了节庆大典你可以不回宫。但你必须住在我安排的地方。”
方若婳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在喉咙里,却无力到发不出一个音。
“容你出宫住,你想上街就可以上街,从此宫里的事你眼不见为净……你是受过册封的贵妃,这样你还不够吗?”
不够吗?方若婳别开脸,低声回答:“够了。”
闵博延替方若婳安排的住处就在皇城东门外的立德坊北,临断潭。那一池水,因为中间一道天然的横堤一隔为二,恍若潭水断开,所以得名。
依山傍水,当然是极好的地方。离宫城也近,几乎就在眼皮底下,闵博延出宫来看方若婳也容易。自方若婳出宫,他大约三五天就来一趟,乐此不疲,将方若婳这里当作休闲别墅。好像方若婳的出宫,倒为他添一个出宫的理由。
但他说得的对,这样也已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