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博延不以为然。“若婳。怎么你这样小家子气起来。出巡耀武。本就是可令夷狄臣服。不光是莲歙克国。还有别的小国。。你想一想。若他们臣服。可省将来多少麻烦。可省多少黎民死于战乱。若战乱一起。一样花钱。而且更多。是这样走一趟省钱省力。还是战乱纷起省钱省力。”
“将来的战乱是将来的事。眼前却是那么人。那么钱花在本不必要的事上。。”
“不必要。”闵博延皱皱眉。“我方才已说了缘由。你还说不必要。”
“是。”方若婳直视他。“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不想骗你。我觉得不必要。”
闵博延不高兴。但也没生气。他问:“为什么。只因为费钱费力。”
“这理由不够吗。”
他嗤笑。不答。尽在不言中。
方若婳说:“博延。每件事都能拿出理由来的。就算强盗杀人都可以有理由。我真觉得那就是我的理由。”
“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大风越的家底……若婳。你说理由。我也说理由。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堂堂大风越应该像个土财主那样。一个钱一个钱地抠着算着。当年大汉帝国盛方衣冠。才知天子之贵。如今我要天下人。尤其是夷狄之人都知道。我大风越便如昔年的大汉那样。如有犯者。虽远必诛。”
方若婳望定他。
他眼里有灼灼的光芒。一字一字都说得那么有力那么确定。便恍如昔年那个阳光下飞扬的少年。
他是对的。
如果只听他的话。他是对的。方若婳没有被说服是因为方若婳知道事情最终的结果。他的运河。因为他想要一条贯穿南北的通路。他要出巡。因为他要威慑天下……可是所有这些事情。最终加起来。却是一场灾难。
然而。方若婳又要怎么才能让他明白。
方若婳走过去。抱住他。双臂环过他的身体。将脸贴紧他。心口很疼。他这么努力。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最终却是一场灾难。
后世不会谅解他。他是最失败的皇帝。最失败的。
但是闵博延误解方若婳的温柔。他回应地抱紧方若婳。良久。他说:“若婳。跟我一起去草原吧。”
方若婳的思绪来不及转这个弯。没立刻回答。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在江都我答应过你。我会带你去草原骑马。我们一起去吧。我带去骑马。还可以烤肉给你吃。”
方若婳惊异。“你会烤肉。”
他轻笑。“当然。我在定东待过那么多年呢。答应了。一起去。”
“好。”方若婳说。“我要吃你的烤肉。到时候烤不来。那我就要……”
“怎么样。”
方若婳没想好。于是哼一声说:“不告诉你。”
闵博延大笑。又搂紧方若婳。
也许他觉得气氛十分融洽。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若婳。上次的事……阿赵的事。我……”
方若婳想他一定是觉察到方若婳不由自主僵硬的身体。说了一半的话停下来。
方若婳有点恼火他在这时候提起那件事。
也可能。方若婳恼火的是。一提起来。方若婳依然还是那么难受。
方若婳从他怀里挣出来。假意去端了盘点心。放在他案头。其实只想岔开这一刻的情绪。闵博延大约是明白的。只叹口气。没说什么。回头又去看奏疏。
方若婳坐在旁边看着他。他的侧影。太熟悉的眉眼。熟悉到他不在方若婳眼前的时候。方若婳甚至不能准确地拼凑起来。然而。就算眼前有一万人。方若婳也能在一瞬间就找到他。
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一切。
可是方若婳做不到。方若婳努力过。告诉自己他是皇帝。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在这个时代是合理的。然而。方若婳想方若婳是永远也没办法接受了。方若婳宁可将他一分为二。方若婳就只拥有半个他吧。拥有在皇宫之外。爱着方若婳的那个男人。
这样已足够。
次日闵博延早起上朝。方若婳和宫女们替他穿戴。忙前忙后。
这种时候闵博延总是容颜端正的。然而这日。临出门之前。他忽然握住方若婳的手腕。拉方若婳到他身边。附在方若婳耳边轻声道:“喝茶可以。不准喜欢。”
后来方若婳找个机会问闵博延。既是知道。为何不干脆下道旨意。不让李家兄弟进门。他若非要如此。方若婳也没法子。
闵博延答说:“方若婳岂会不知道你的脾气。你便是个吹足了气的羊皮囊子。不踩还好。踩了你越发蹦得高了。”又说:“方若婳既然准你住在宫外头。就没想拘束你。你虽然有时候做事出人意表。倒不会不知道分寸。”
方若婳喜欢他说这番话时。笑看方若婳的神情。十分宠溺。仿fo将方若婳浸在其间。上下左右。满满的全是。
想想。他还真是了解方若婳。
晁俊风、晁奇水兄弟果然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有见解。又健谈。相处得久了。顾忌越来越少。话题越来越多。天文地理。坊间逸闻。家国朝政。什么都可以谈得起。
他们有时甚至带朋友来。都是和他们一样的性情。守礼。又不十分拘于俗礼。也唯有如此。才会时时地到方若婳这里来。
方若婳因而像沙龙女主人。三五不时地备好茶点。等朋友来坐。
但方若婳的身份十分神秘。方若婳猜想他们一定想法子打听过。只是不得要领。这方面有闵博延在背后镇着。相信所有知情人都必会守口如瓶。
他们的朋友遍布三教九流。从市井走卒。到朝廷要员。因而和他们谈天。方若婳很长见识。了解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甚至听到不少方若婳的那些名义上的兄弟们的事。
在方若婳受册封之后不久。闵博延就把旧方皇族的男丁们自流放地召回。各自分封安置。他们总算又有俸禄可领。外人自然以为。一切都因为方若婳。然而。闵博延清楚方若婳对那些兄弟们根本谈不上感情。他这么做。无非为了安抚江南。却将偌大人情顺水推舟送给方若婳罢了。
“听说方深昔年称得上骨秀神清。”有回。晁俊风提起来。
方深。这个名字遥远得好像从未在方若婳的生命中出现过。
然而方若婳的眼前忽然不由自主地浮现起芙蓉花下那个清雅如朝露般的身影。当日勤州城破。风越军攻入方宫。冲进东宫时。只见容貌宛如天人般的少年端坐于榻上。安宁的神态仿佛根本未曾觉察灾难降临。他的身边。众人早已散去。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宦官服侍。
“诸位远道而来。长途跋涉。累了吧。”少年淡淡地开口。
诸人摄于他的气度。一时竟不敢上前。其后也对他甚为礼遇。
方若婳没办法想像。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会是昔日的模样吗。
“据说。如今枹罕太守一出巡。满郡男女夹道争睹。”晁俊风笑说。“盛况不下于当年的卫玠。”
“诶。真的。”
方若婳笑问。很爱听这些八卦事体。
晁俊风在吃酒。他爱酒远胜过茶。酒量又平平。三杯下肚。什么话都敢说出来。他说:“往上说。方氏只不过一介庶族。”
说到这些。他就像老底子的人。死脑筋地重门第。真不似他的皮囊那样年轻风发。
他说得没错。旧方皇族说到底是庶族。不像赵氏。一样是倒了牌子的皇族。却是根正苗红的名门世家。
他却不知道方若婳也是这庶族的一员。呃。搁在十年前。或者方若婳不会这么觉得。可是现在听见这话。方若婳却觉得有一丝丝刺耳。
但方若婳也历练出来了。完全不动声色。“哦。那又如何。”
“当今至尊忒市侩。。”
这下方若婳终于骇然。
“重才不重德。哼。瞧瞧如今朝中上下皆是无德之人。那些人贪图名利。何事不能投上所好。何事不能希圣意而成。一团胡闹。”
“喂。”方若婳忙向左右又要酒来。堵他的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些话若传到闵博延耳朵里。方若婳知道多半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只怕就要从世上消失了。
然而。想想又不甘心。忍不住同他辩:“重才有什么不好。有德有才自然上佳。有德无才却能成什么事。白白浪费俸禄。”
“有德无才不能成事。也不至于败事。有才无德。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方若婳噎住。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闵博延用人重才。是明摆着的。
“用有才之人也没什么不好……”
“哼。市侩。”
方若婳想转换话题。但来不及。晁俊风喝高了。话滔滔不绝:“像方氏那种庶族。也得优厚。皆委以太守。那些人。连才也没有。”
这方若婳倒是不怀疑。不过。优待方氏和用人唯才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方若婳却一点也不明白。只是听来有气。
“厚待旧方皇族而已。”
“那么旧周、旧秋安皇族呢。”
方若婳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