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帮伺候她的人送过几次饭菜给她吃,她的癫狂让方若婳既是同情又害怕。华德海失踪后,另一个侍妾耐不住寂寞,通奸养汉无所不为,丝毫没把华璞瑜这个少年当家的放在眼里,华璞瑜自己做主,给她找了个人家远远的打发了去,眼不见为净。
当年华弘骅虽然还小,但是后来也听人说起一些,深以为耻,虽是他的生母,但从不提起,只随华璞瑜和华无缺一般称呼华夫人为娘亲。
暨邵城自古来就有阴界入口的传说,传说此地为阴阳的交界,是阴司鬼差出入的地方,也是天下阴气最胜的地方,暨邵城的人比外面的人更加容易招惹是非,引来不幸。有时候华无缺忍不住想,华家接连的不幸是不是撞到了哪路神鬼?
方若婳似乎特别喜欢帮华无缺房里的丫头的忙。华家三兄弟,大的管教下人极严的,一点都错不得,不该走的一步也不得多走,不该瞧的一眼也不许多瞧,当他的丫头最是可怕。
小的虽然还小,但是古灵精怪,平时玩笑可以,但要欺负他小从他这里掇弄什么的话就估计错误了。
最好当差的就是华无缺的房,华无缺是什么都懒的计较的人,多一些少一些,舒服一些难受一些都无所谓,平日里东西也不知被多少无行的下人诓了去,他也不知道。华无缺房里的事最少,下人也最忙,忙的连斟茶递水都没有时间,不时就来支使方若婳。方若婳虽然知道她们忙的是什么,但听见是华无缺房里的事,也就答应了。
华无缺一觉醒来发现方若婳就坐在旁边做针线,华丽的缎子从她手中蜿蜒流泻,漫过她圆润的膝盖,流入脚边的藤篮,手中正刺着鸳鸯戏水。见他醒来,笑道:“三公子,你醒了。”放下手中的活给他斟茶。
华无缺奇道:“她们呢?”
“绮梦姐姐去催药,她们,她们有事。”
华无缺没有出言责怪,那起懒贼多半玩去了。华无缺在她手里喝了一口茶,看着她只道:“你的事还没有做完为什么要来?”
方若婳的心狂跳了两下,笑而不答。她能说是她喜欢来么?能说喜欢伺候他,看着他么?华无缺却未如平常一般不予勉强,这个女子真是又聪明又奇怪。
许多自以为聪明的女子喜欢撒谎,以为自己的手段高明,别人都是信的,却不知在聪明男人眼里愚蠢而可笑。
华无缺清醒的时候总比别人少些,所以他讨厌无意义的事,讨厌听假话,偏偏他身边的女子大多喜欢骗他。他不计较,不代表他喜欢。
绮梦不撒谎,但是真话往往也不那么好听,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很聪明,她不说真话也不说假话,她用她的笑来代替回答,很少有人能够面对这样的笑脸还要威逼她的。
但今天华无缺却非要听她说实话!她的活计还没有做完,她有充足的拒绝的理由,但是为什么她要来?
华无缺虽然喜欢看见她,但也喜欢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但是不好确定。华无缺笑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方若婳虽然还是笑着,却颇有些惊慌了,目光开始闪躲。
绮梦的声音响起:“三公子,药……”见了方若婳,脸上的笑容蓦地收起:“又是你!你来做什么?”四顾再无其他人,奇道:“其他人呢?”
方若婳道:“她们说有事,所以……”
绮梦恨恨道:“有事?花园里捉蟋蟀的事吧!”
华无缺经不得闹,纤白的手指轻捂着嘴唇咳嗽几声,颇有些不耐,“方若婳,把药给我端来!”
绮梦又是委屈又是羞愧,狠狠地塞到方若婳手里,托盘中的药险些撒了出来。方若婳看着她眼中的泪光惊讶不已。
华无缺喝了药,对方若婳道:“日后你若无事,便到我这里来帮忙,我的下人都是忙的很的。”
方若婳欢喜道:“是。”
从此方若婳日日来报到,那些小丫鬟还暗自高兴,方若婳自己爱来她们就更忙了。华无缺房里通常只有两个丫头,一个是绮梦,另一个是方若婳。相
处不到两日,华无缺就发现了方若婳这姑娘的与众不同,她似乎什么都比别人更胜一筹,连磨出的墨,都比别人香浓一些,铺的床似乎都要软些暖和些,至于她那纤纤玉手掖过的被角,更是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似乎有安神的作用。
华无缺兴致忽来,大笔狂书了一幅字,不同于外表的文弱,竟写的一手苍劲的好字,写罢笑问身边的方若婳:“写得如何?”
方若婳含笑道:“好字。”
华无缺笑道:“你来写两个字我看看。”
方若婳抿嘴一笑,颇有些紧张却不推辞,想了一会,笔迹清秀沉稳,书了一行小字: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华无缺愣了一愣,道:“曹植的咏三良?想不到你一个女孩家,喜欢这首诗。”
方若婳笑道:“是家父喜欢,他平时也练字,我就在旁边看着,记得几句。他每次写到这首诗,总是感叹良多。”
华无缺叹道:“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忽然方笑:“好一个忠义我所安,安于忠义,最后也不过是如此下场!”说罢将方若婳的字纸扯破,由于激动而呼吸急促,脸上汗水渗出。
纸如破碎的白蝶纷纷撒撒,华无缺咳嗽着走出书房。方若婳的心咚咚跳,眼里泪水打转。
为什么他对这两句诗反应如此的激烈?
方若婳呆呆地吟哦道:“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秦华先下世,三臣皆自残。生时等荣乐,既没同忧患。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揽涕登君墓,临穴仰天叹。长夜何冥冥,一往不复还。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肺肝。”
只是一首哀叹春秋时期秦华公的三位贤臣子车氏三兄弟奄息、仲行和鍼虎的诗,三人曾佐助华公成就霸业,立下汗马功劳,且深得华公的信赖,华公死后,又甘愿为其殉葬。
这到底哪里触及到华无缺了?为何他如此的悲愤?
华无缺一个早上都没有看见方若婳,反倒奇怪了,问道:“绮梦,方若婳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到?”
绮梦在他背后自己生气,并不回答。华无缺心中烦躁,提了笔在宣纸上很快地写着: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秦华先下世,三臣皆自残。一遍一遍地写,来来去去就这两句,写满一张便丢在地上,绮梦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只道是昨日方若婳在书房伺候了半天便得罪华无缺了,今日不敢再来,正暗暗高兴,没想到华无缺一开口就是问她!
华无缺道:“绮梦,你去看她在忙什么,是不是脱不开身过来。”
绮梦无名火起,又不敢怎么样,道:“人都不在了,三公子要人使唤可怎么办?我不能去!”
华无缺抬眼看她一眼,淡淡道:“就这几步的路,我还不至于有什么三长两短。”
绮梦心中一惊,华无缺生气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很少生气,再大的事情也没见他生过气,竟然为这样一点小事生气了。
方若婳在房间心不在焉地做着针线,窗外的桃花零零落落,如一场粉红雨。如丝的春雨和着花瓣无声的坠落,娴雅的美人临窗刺绣,本是安静美好的场景,这份安静和美好却被绮梦打破了。
绮梦闯到方若婳的房间,道:“快去,三公子在等着你!”
方若婳愕然,看了她半日,方才歉然道:“对不起绮梦姐姐,麻烦你了,我,我今天活很多,不能去……”是不能还是不敢?方若婳好抱歉,华无缺那样的人,波澜不惊的,却被她弄得那么激动。
绮梦大怒:“你还摆起了架子!你当是求你去的么!”
方若婳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公子被你惹怒了!你最好快去向他赔罪,不然,不然……”绮梦咬牙切齿,道:“不然我饶不了你!”说罢拂袖而去。
方若婳绞着手,出现在华无缺面前,满地的字纸和纸上的句子加深了她的不安。华无缺却微微一笑,语气愉快:“方若婳,你来了。”
方若婳倒愣了,他不是生气么?怎么却是这样?
华无缺吁了一口气,笑道:“你今日很忙么?怎么这早晚了还不来帮忙?”
方若婳不安道:“我……”
华无缺道:“墨没有了,还不来磨墨?”
“是”方若婳轻牵衣袖,低头研墨。看他的手,扶着笔杆,很快很快地移动,似乎心里无限的悲愤,只在这只手上表现出来。方若婳的指尖颤抖,心中发堵,忽然就滴下泪来,正滴在未磨浓的墨上,清清的一圈水印。
华无缺叹息道:“方若婳,不关你的事,不需多想。”
方若婳愣了一愣,心中似乎宽慰一些,眼睛却越发苦涩,他究竟有什么苦?华无缺抛下手中的笔,笔在纸上滚出一道丑陋的墨迹。华无缺微嫌冰凉的指尖将方若婳手中的墨条拿下来。方若婳睁开泪眼看着他,华无缺看见她的泪痕,忍不住笑了,手指去抹她轻挂睫毛还未落下的泪珠,笑道:“傻姑娘,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