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多时,牛车驶入山丘,人烟渐息,路也越来越窄。两侧草木枝繁叶茂,长长的垂枝带着梢头初绽的花朵,迎面而来,沙沙地擦着车身。
偶尔一两枝扫过脸颊,便觉一股极淡的清香拂过。耳畔,鸟声婉转不断,然而循声望去,只见枝叶跳动,不见鸟儿的影子。又有若隐若现的潺潺水声,更不知溪流在何处。
想方若婳在现代时,走南看北,游玩的也大多是人工雕凿过的景致,极少来到这般天然如璞的境地,只觉幽静异样,连心境也跟着平和起来。
牛车忽然一顿,停了。
那人跳下车,原地顿了顿足,回头道:“前面过不了车,要走一段。”
方若婳扶着他的手也跳下车,忍不住捧起路边花枝深深地嗅了嗅,这才笑道:“走吧。”
方若婳他们沿着小路向前,路面甚是崎岖不平,这点困难对方若婳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对于久居深宫的方若婳来说,却未免吃力。脚上的绣鞋也不适合走山路,没走多远脚底就开始疼了。
他的眼中倏地闪过一道极锐利的光,默然片刻,他似有所指地问:“你真想知道?”
他的反应似乎不如方若婳的预期,但也远不到绝望的时候,方若婳微笑道:“若婳和郎君也算有缘,彼此相谈甚欢,却不知郎君尊姓大名,岂非憾事?”
“哦,”他随口回答,“我叫闵博延。”
这是此刻方若婳真实的想法,与其嫁给闵博延日后背着个亡国妖女的名声跟几百甚至几千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过生不如死的日子,还不如索性同归于尽。好歹方若婳方若婳还算为历史做出了贡献,为千万黎民百姓除掉一个千年不遇的昏君,饶上条小命也值了……
胡思乱想着,不知为何,闵博延的身影忽又从心底掠过。
阳光之下,他清亮的双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那般飞扬而夺目的一个人,真的是昏庸无道的博延帝吗?
五日后,方若婳他们终于登上了沿黄河西行的船只。
都说,北人不善水,但这些船制作精良,宽敞而高大,显见得已有极娴熟的造船技术。可笑南方君臣固步自封,坐井观天,还以为北人始终都是那样一群旱鸭子,永远也学不会航船,也难怪一败涂地。
“你……”方若婳被这四个字震得脑中嗡嗡乱响,早忘了什么风度仪态,直愣愣盯着他,只觉自己必定是听错了,“你……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闵博延。”他泰然自若地重复,“蒙至尊圣恩,受封雍州牧、内史令、淮南行台尚书令、行军大元帅、祥王闵博延。这么说,你可听明白了?”他一字一字悠然道来,神态倨傲,不可一世。
方若婳瞠目结舌,不但脑中嗡嗡作响,连眼前景物都开始摇晃。“怎么会……”方若婳不可置信的喃喃,“你怎么会是祥王?”
他淡然说道:“你若实在不信,改日我可以将印玺奉上,供你查验。”语气中带着几许奚落。
方若婳却顾不上计较这些,茫然中用手使劲地按了按太阳穴,逼得自己定下神来。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一遍前后原委,心知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但仓促间也来不及仔细分剖。
“你真的是祥王?”方若婳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再次确认。
方代玉和方芬馥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半天不见人影。然而,就算她们在,又能如何?也不过陪着方若婳干着急。
闷坐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方若婳走到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又从院子走到了园中。若论山石轩榭,这庭园自是比不上方宫精致,然而,正值四月芳菲,枝叶浓茂,花木扶疏,丁香灼灼,槐花飘香,倒也宁和幽美。
方若婳虽然已经盘算了一夜,可还是拿不准该以什么神情面对他,方若婳是应该殷勤以待,还是稍作矜持,或是……心绪纷乱中,竟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走近。
闵成弘依旧笑容和煦,他朝花丛那面看了一眼,方又回头问方若婳:“他们俩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方若婳摇摇头,想着该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花来。
闵成弘摇着头笑叹:“他一向顽皮,他也是,自己都快做父亲的人了,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整日胡闹。”
方若婳不由怔愣,转念一想,以闵醉岚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为人父很寻常,只是以方若婳的眼光总不免觉得古怪。
闵成弘自袖中取出那枚同心结,摊在掌心中,注视方若婳道:“这真的是你叫人送来的吗?”
方若婳点点头,答了声:“是。”声音似涩在喉咙里,低弱得自己也不可分辨。
闵成弘目不转睛地望着方若婳,柔声道:“你莫要怪我这样问。我一收到,便立刻赶来了,只是我心里总不敢相信。自从那日你回绝之后,我总以为你对我成见极深。”
方若婳低声说:“我……我已改变了心意。”说话时,不自觉地垂下头,不敢正对他的视线。方若婳明知自己纯然是以色相诱惑,利用他摆脱眼前的困境,终归难免心中的羞愧。
林木深处,似有脚步声响,但园子甚大,一时谁也不易遇上谁,正好,能让方若婳独自静静。方若婳立于一株槐树下,风过处,清香浮动,洁白的槐花如雪片纷纷扬扬。宁谧中,更显得思绪纷乱,心底的堤防似乎析开了一道裂缝,一直硬生生压住的悲痛丝丝缕缕地溢出来。
方若婳用手轻轻拍抚着树干,仰头望去,树叶的缝隙中,天空高远清朗,世界那么大,可是属于方若婳的世界却这样狭小。
这一路过来,方若婳一直在劝自己,坚持,坚持,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然而,那希望在哪里?阳光那样明媚,可是方若婳眼前却似一片漆黑,进退无路。在这个时代,像方若婳这样身份的女人,也许真的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逆来顺受,要么以死抗争。
方若婳真的不想死。
方若婳不由暗恨这躯壳不争气。起初还兴致勃勃地不时掐一根枝条拿在手里玩,后来便只有力气勉强跟着了。
“小心。”他见方若婳走得费力,伸出手来。
这动作如此自然,以至于方若婳想也没想,便将手交给了他。及至双手交握,他掌心的温暖绵绵地传过来,方若婳方才觉得似乎不妥,但此刻甩开手更着痕迹,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心却莫名其妙地突突跳得快了。
方若婳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尚且觉得这样手拉着手有些暧昧,他是风越朝人,难道便不觉得异样吗?然而偷眼观察,他平视前方,神情淡定,不落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