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因而将吴语的绵软减却了大半,听来别有一种味道。
方若婳抬起头,星光下,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看见他高大的轮廓,如剪影般伫立。也许因为他比方若婳高了大半个头的缘故,方若婳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深沉而威严的气度,化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自从来到方宫,两年里方若婳接触到的男子都是方若婳的父兄叔伯,他们清一色的优雅温文,让方若婳以为江南水土温柔,孕育的本就只有温和的气质和性情。原来方若婳一直坐井观天,想不到江南也有气度如此强悍的男人。
那人忽然朝方若婳迈了一大步,一下子把方若婳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得不过尺余。
方若婳吓了一跳,“你,你要干什么?”
他很随意地抬头看看天,又看着方若婳说:“星光不够亮,我走近点,省得你眼睛太累。”
他虽然语调平淡,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但方若婳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奚落之意,顿时来气。有心不理会,立刻走开,转念间又改了主意,抬头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谁知,那些人并未看方若婳,径直走向王美人,说是奉贺将军之命来接她的。王美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拾好东西随他们去了。
殿中顿时议论纷纷,有人鄙夷不屑,也有人暗藏羡慕。
方若婳坐在地上,如虚脱一般,连本该有的放松和喜悦也被疲倦淹没,只觉得浑身无力。
一连两日平安无事,方若婳终于放下心。然而,就算这一次或许只是方若婳自己杞人忧天,但这一幕迟早会降临在方若婳面前,那时又该怎么办?方若婳曾告诉过自己,既然已经落到了这个境地,也只有暂且逆来顺受,日后再图出路,然而事到临头,才知道何其艰难。
日近江陵,传来消息,说当日糜妙珍昏迷了两天,终究还是不治身亡。诸人听了,免不了许多感慨。
方若婳一转脸,见是方竹雨的生母顾美人,心下明白了几分,本来不想多做计较,退一步息事宁人罢了,谁知偏偏她又多加了一句:“果然是个没娘教的!”
她言语里扫上了蔡秀妮,却叫方若婳忍无可忍,本欲退开的脚步一顿,回头怒视她道:“你说什么?!”
她被方若婳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畏缩了一下,然而立时回过神来,昂起脸来道:“我说什么?我说你是个没娘教的!哼!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
方若婳二话不说,抄起旁边的一盆冷水,就朝她兜头兜脸地泼了过去。
顾美人一声尖叫,“反了你了!”朝着方若婳便扑了过来,方若婳往旁边一闪,她收步不稳,摔倒在地。她一时没起来,便坐在地上哭嚎。
方若婳从一听见“祥王殿下”四个字,脑子就开始嗡嗡作响,瞪着那漆盒片刻,不知如何是好。眼角的余光中,却见那婆子满脸是笑地瞅着方若婳,不禁一个激灵,咬咬牙打开了盒盖。
里面放了一枚同心结,另有一页信笺。
展开来,上面是首四句乐府:“雨从天上落,水从桥下流。拾得娘裙带,同心结两头。”
方若婳就算再文盲,也看懂这是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只觉得那四行字突突直跳,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个一个都那么刺目。
婆子见方若婳不说话,躬身问道:“方十三公主,有什么话要我带回给祥王殿下吗?”
“有!”话音冲口而出,高得连方若婳自己也吓了一跳,定定神,方将信笺放回盒子里,盖好,递还给婆子。
方若婳实在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方竹雨见母亲吃亏,一巴掌挥过来,方若婳躲闪不及,肩头叫她撩了一下,虽然不重,但方若婳此刻早已经豁出去了,索性是索性,总不能叫人白白欺负,抬手便要还她,却被人挡住。
“轮得到你对你姐姐动手吗?!”方代玉拦在方若婳面前,呵斥方竹雨。
方代玉终究长了一辈,方竹雨迟疑了下,没敢再动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说得对,她并无过错。如果没有亡国之难,就不会有她今日之劫,是南方男儿不能保家卫国,却连累了妇孺受难。就譬如你那姐妹这般刚烈,方光霁却能够苟且偷生,哼!像他那样的人,才不配活在世上。”
方若婳不由愕然,虽然春安国已亡,但方若婳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言不讳,细细回味,真是畅快淋漓。以前方若婳只觉得眼前这人仪表不凡,真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若不是总算方若婳还记着方光霁名义上是方若婳父亲,方若婳真要击节大赞了。
也许因为方若婳一时呆愣,他看看方若婳,似乎想起什么,说:“你要救你那姐妹,可以请太医来诊治,设法为她续命。时日久了,求死之心容易磨灭,或许会有转机。”
一想起方代玉,方若婳顿时心头又一阵揪痛,想了会儿,方若婳说:“可以试试。但只怕她心意太坚,无可还转。”
他说:“若果然如此,你已尽力,人各有志,也不必强求。”他言语间透着冷漠,但此事本来就与他无关,也难怪他淡然视之。
方若婳想着糜妙珍,又想起王美人,不知她们哪个才是幸运的?生,抑或死,不知哪个选择更加不易?
自从上路,方代玉就变得异常沉默,那日王美人走后,她更加整日一语不发,时常同她说几句话,她方应一句。以她的性子,方若婳想对王美人之事定然满心鄙夷,但她始终不置一词。
方若婳常常见她平视前方,目光似乎投向极远的地方,眼里含着一种决绝之意。方若婳心里隐隐有不详之感。
糜妙珍死讯传来那天,她断了饮食。
从前方若婳顾着自己在宫中的身份处处得装个规矩模样,如今方若婳什么也不是了。看就看吧,又能如何?
距离这样近,倒真是看清楚了,他眉眼分明,正如他的气度一般沉稳。细看时,才觉他其实年纪很轻,方若婳想不过二十刚出头,面容却带着几分风霜,令他给人的感觉会比实际成熟许多。
方若婳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方若婳,目光中带着些微审视的神情。
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扫了几圈,方若婳正正地迎向他的目光,视线交逢,方若婳几乎立刻就后悔了。离得这样近,方若婳得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气势上先就输了一大截,方若婳好没来由地这是较个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