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何晏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司马府上的情况。
听着手下禁军头目的汇报,坐在上首处品茶的何晏露出了一抹冷笑,淡淡道:“你是说,那几个老家伙都到了司马懿的府上洽谈?”
禁军头目脸色严肃,点了点头道:“回禀驸马爷,卑职眼见为实,我等命人一路跟踪追查,得知数辆马车分别是高柔、蒋济、王观、司马孚四人,自入府内过了快两个时辰才出来。”
何晏哼了一声,心中颇有怒气:“两个时辰!他们是根本没打算瞒了,看来司马懿真的要准备出手了,若不是商谈了试图背刺大将军一事,又能商谈什么?我看不出几日,朝中大半的士人都要弹劾大将军了。”
禁军头目有些紧张,额上落下来一滴汗水,苦笑道:“何驸马,还要继续监视下去么?”
“继续监视。”
何晏心中烦闷不已,没查到司马懿任何的罪证,而现在士人都要联合起来对付宗亲,情况确实有些棘手。虽说朝堂上曹爽势力庞大,可也架不住朝野上下的悠悠之口。出征前曹爽信誓旦旦,现在青州东莱郡一带都要被燕贼给占了。
他暗自想到:“用兵最忌讳半途而废,大将军长驱直入,兵强马壮,按理来说就算首战不利,耗也能耗死燕贼。毕竟战端一开,有先胜后败,也有先败而后胜,大将军是以大国欺小国,魏灭燕如掌上观文,可眼前却极为忌惮:若是司马懿联合士人弹劾,大将军要是撤兵回来,就前功尽弃了。不仅寸功不建,连威望都要大减。”
想通此节,立即亲笔写了一篇书信,命禁军立即携书信送至驿站,以最快的速度传报给远在幽州的曹爽。
果不出所料,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何晏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断有朝中大臣上书弹劾曹爽,多言其“好大喜功”、“图而无谋”、“接连失地”等言论,一开始只是寥寥数人,可在司马懿等五人的推波助澜下,朝野上下几乎用了脚来投票,纷纷站到了士人那一边。
何晏登时气急败坏,暗想:“若是由他们这样下去,唯恐不利。”
魏王宫内,群臣对曹爽的态度几乎是山雨欲来之势。
不少人都指出曹爽用兵的失策,尤其是任用了夏侯玄督战青州,完全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不仅损兵折将,还丢失了几座城池跟岛链。
而这也让夏侯玄本人都遭到了极大的质疑,不第一时间任用田豫,而是任用完全不知兵事的程喜,才面临这样被动的局面。
曹芳坐在殿上,面对众人的激烈争吵,他心中有些惊惧,瞧了眼一直不吭声的司马懿,忍不住道:“太傅,对此你怎么看?”
除了宗亲跟部分中立派的士人之外,司马懿是唯一没有上书弹劾的,当然明眼人都知道是他,只是故意不这样罢了。
司马懿手持芴板出列,淡淡道:“陛下,臣以为,大将军用兵有所疏忽,没有任人惟贤、知人善用才会导致青州遭遇此等境遇。可这也是常事,毕竟大将军也是第一次统兵作战,没有经验情有可原。”
曹芳松了一口气,心想太傅毕竟公道啊,还会说句平衡的话,免得双方愈演愈烈,可转念一想,就知道司马懿是暗中讥讽曹爽跟夏侯玄了,只是说得隐晦罢了。
蒋济也从群臣中出列,沉声道:“陛下,臣唯恐再不撤军,只怕会有更大的损失。大将军伐辽也大违其道,分明是为了立功才出兵的,私心甚重。”
曹芳眉头一皱。
何晏闻言不禁大怒,也急忙出列,反唇相讥道:“陛下,大将军伐辽乃是出于对社稷的安危,并无私心。辽东公孙氏本就是叛贼,出兵剿灭,也是为了我大魏。”
蒋济闻言不由得“呵”了一声,冷眼瞧他。
何晏瞪了他一眼:“太尉有何不满?”
他哈哈一笑,面向上方的曹芳,询问道:“陛下,能否容老臣说句实话?”
曹芳皱眉道:“太尉有话不妨直言,朕——朕容你说。”
蒋济先行谢过,沉声道:“从法理上来说,燕国早已降魏,本来就是我大魏的属国,至于其燕王,也不过是陛下的臣子,这是当年降于景初二年,由先帝亲自下旨的。如今呢,大将军放着周遭的乱象,毅然决然的出兵辽东,是否不合常理?”
曹芳讶然不已,询问道:“太尉为何当时不说?”
蒋济毫不掩饰地道:“大将军威权并立,老臣故不敢直言。”
何晏连忙道:“太尉,你这是翻当年的旧账,欺负陛下当时年幼未继位么?先帝接受燕贼称臣,乃是燕贼勾结了吴国进犯合肥,就连蜀国的蒋琬都进驻汉中,有窥视之意,为了避免三面起火,这才以绥靖而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方今各方安定,大将军发兵伐辽,合乎形势。”
这话倒也并非强自辩白,他作为一代名士,最厉害的便是清谈,坐而论道。蒋济虽为老臣,耍嘴皮子却不如他。
蒋济冷哼了一声:“以我之愚见,恐怕是另有所图吧?燕贼隔着数千里,大将军不去伐它,燕贼又岂能造反?公孙渊自立为王不假,却已被公孙修绳之以法。此人颇识时务,本就愿意称臣,大将军却执意伐燕,岂不是逼人造反?”
何晏冷冷道:“太尉当真是纸上谈兵了,公孙修的所谓称臣,又有什么分量?还不是一如当年的孙权,迫于蜀虏的进逼,为求一时之安稳,不得以才向文帝称臣。而这样的称臣,又有何意?一不纳贡,二不遣质子至洛阳,若不早早对其用兵,又会是一个僭位称帝的孙权。”
蒋济与他争执不休,一旁的高柔倒是紧张了起来,明白若论口舌之争,以数黑论黄的寻章摘句,蒋济是胜不了何晏的。
他赶紧转风使舵地道:“何驸马是坚持认为,大将军伐辽是对的?”
何晏道:“扫清六合,攘除奸凶,大将军是为了国家社稷,当然是对的。”
高柔微微一笑,说道:“天下若谈理,而不谈务实,天下政事早就荒废了。你既然认为大将军伐辽是对的,绝无私心云云,先姑且不论——”
说到这里,环顾四周。
蒋济也悄然退后,给了高柔输出的机会,暗自想到:“何晏能言善辩,我决不是对手,只能由高司空来了。”
高柔目光瞧着何晏,一字一句地道:“当初可是大将军信誓旦旦,能够破敌而还的,现如今闹到这样的境地,东莱郡失守已成定局,青州震动。七万大军直扑燕国老巢,也是胜负难料,若是不能夺回东莱郡,何驸马可知道我大魏改道运粮至辽东,今后要耗费成倍的民力么?”
何晏顿时无语凝噎,好半响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又何足道哉?相信再过不久,大将军便能夺回来,并且灭了燕国。”
高柔冷冷地道:“倘若败了呢?非得把大魏闹得穷兵黩武才灭了燕国不可?”
何晏强自辩解道:“狮子搏兔,尚使全力,司空此言不是很合乎情理。再者说了,有先胜而后败,有先败而后胜,战端一开看的是全局,而非一时。”
高柔闻言不由得大笑道:“大将军与何驸马,当真知兵?”
何晏不由得脸上一红,“我实不知,大将军知道便可以。”顿了顿,又道:“高司空为官多年,也不知兵吧?”
高柔淡淡道:“老夫未曾领兵,自然不知。然而在座的各位论用兵,又有谁能及得上太傅呢?”
何晏嘴唇动了动,更加不知该如何去争论。谈及军功方面,便是把魏国自太祖以来的宗亲将领跟外姓将领一并算上,排资论辈司马懿也排得上号,更是受文帝、明帝两朝的重用。
他瞥了眼司马懿,却发现后者如同不闻不问一般,心中暗想:“这老儿有点倚老卖老的样子了。”
当即哼了一声:“我自然比不上太傅。”
高柔心想你还算有自知之明,当即续道:“你自圆其说的牵强附会,说大将军曹爽一定能先败而后胜,恐怕有些笃定了。自古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将军若真的知兵,又占据各方面的优势,理应占据上风,稳打稳扎,步步推进才是。”
何晏哑口无言,皱眉道:“这天底下用兵,又非是孩童嬉戏,能迅速决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算是以太傅的功勋卓着,擒孟达、逐东吴、破蜀虏,不也有征辽时的失利么?可见司空这话又自相矛盾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
高柔心想你这还能辩到什么时候?冷笑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太傅奉先帝之命征辽,乃是因公孙渊自立,不服王化,才不得已而击之。虽然颇有损失,可也逼得公孙修称臣了。知兵者当以不好战为先,公孙修愿意称臣,我大魏又何必劳师动众,不远万里去征辽?”
说到这里,环视群臣,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何晏的身上,昂然道:“再者说了,你难道忘记太祖伐乌桓一事了么?深入塞北,直抵辽东,一旦寒冬之际,稍有不慎,有全军覆没之厄。以太祖的英明神武,征战归来尚有余悸,曹爽难道能比得上太祖么?”
何晏呆了一呆,明白再怎样争论也辩白不过了,青州接连失利是不争的事实,他张了张口,咬牙道:“照高司空这么一说,你有何高见?”
高柔面向曹芳,双手握着芴板,垂首道:“陛下,臣等及百官,均奏陛下能召回曹爽,勿在耗费国力。辽东苦寒之地,又远离中原,就算要伐辽,也应当等蜀、吴二国皆灭,再图辽东。此乃太祖之策也。公孙氏既然有心称臣,自当先以好言善之,不可交恶,待天下略定,再图远疆。”
此话一经出口,在座的群臣都表示同意。曹操官渡之战后,追击袁绍残部追到了辽西,公孙康斩杀袁谭、袁熙的首级献给曹操,以示其心。
自那开始,再到曹操、曹丕两朝,都没有对公孙氏有用兵的想法。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偏远,二是顺从。
若不是公孙渊头昏脑涨的自立为王,不出意外的话,燕国几乎能成为在蜀、吴二国后面,最后一个被灭亡的国家。
何晏又想再说什么,高柔先一口堵住,道:“老夫只希望大将军伐辽,初心是好的,只是不明国策而已。若只凭一己好恶,争名逐利,而把我大魏精骑带到辽东做无谓牺牲,那可就不对了。”
何晏被他这么一顶,彻底败下阵来。
曹芳瞧着双方火药味十足,不禁有些无奈,可谓双方都得罪不起,曹爽自从辅政后处处干涉,见缝插针,权力欲极强,把整个洛阳都控制得死死的。再加上士族群臣又是魏国的骨骼,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稍微犹豫了些许,曹芳轻声道:“临阵换将、半途而废都是大忌,现在不上不下,既然百官都开了口,且先让大将军试一番,若是仍不能反败为胜的占据上风,再撤军亦不迟——”
说到这里,正好对上了何晏渴求的目光,忙道:“至于大将军伐辽,也是出自一片好心,诸位不必再争。”
高柔一看陛下都发话了,只得携百官向曹芳行礼,朗声道:“陛下英明,我等皆是为大魏的社稷着想,希望大将军能恪守国策,不要倒行逆施。”
百官皆诵扬曹芳的英明,何晏也脸色难看,跟着跪下谢恩。这已是他所能争取的最好局面了,真要跟天下士人抵抗到底,绝对是讨不着好。
士人自从汉代以来便无序的扩张,从上到下,再到魏国初立时确立的九品中正制,几乎整个魏国的官僚选拔系统都布满了士人的足迹。若是真的强行对抗,天下士人形成合力,最先崩溃的就是政令不通。
曹芳望着暂时压下来的一场风波,背上已是出了层冷汗,心中暗想:“只盼得曹爽或胜或败,都不要引得朝野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