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这着棋实在太过冒险。”沈诸梁摇摇头,面色凝重。“没有任何后援,兵力单薄,孤军深入,长途奔袭,赌上整个国家的命运。”
“吴国自崛起之日起一直勇猛激进,不怕输不怕困境,军士作战勇敢,将领身先士卒,他们是可敬的对手。”沈尹戌感叹道:“每次出战,只要条件允许,吴王都会亲自将兵。将士受其鼓舞,自然是杀敌英勇,奋不顾身。更何况——”
“何况什么?”
“吴王野心勃勃,早就想出兵讨伐我国。他是个不择手段的政客,更是卓越不凡的将领。他诡计多端、用兵如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不是伍子胥等人拦住他,早在他篡位成功时两国已经有过一次大战了。”
“如果是八年前,恐怕我国还不至于如此被动。”沈诸梁摇头说道。
沈尹戌点点头,“伍子胥对我国情势了如指掌,是他苦劝吴王,彼时的吴国还不是楚国的对手,不能轻举妄动。若非如此,吴国贸然出兵,一定是我国的手下败将。”
“谁想我们竟中了伍子胥的奸计,疲于奔命,消耗兵力国力,真是计不如人被人欺。”沈诸梁恨恨说道。
“只怪将领无能,大王年幼又受制于令尹,听不得他人非议,对其言听计从。”沈尹戌感慨道:“若非费无极等人铸就的血海冤屈,伍子胥、伯嚭不会去往吴国,孙武也不会被引荐给吴王。今日之战,吴国也未必敢出如此险招。”
“我们亲自栽培了自己的对手,助长了对手的气焰,引来了这场大麻烦。”说着,沈诸梁发出长长的叹气声。
“情势虽危急万分,胜负仍未定,不必气馁。”沈尹戌拍拍儿子的肩膀,扬声说道:“前后合围之计已定,我是后方大帅,莫非是对我没有信心?”
“爹英明神武,素来得将士之心,临场又能随机应变,谁敢轻视?”沈诸梁抬起头,迎向父亲的眼睛光彩熠熠。
“这就对了。”沈尹戌笑了笑,说道:“无论吴军是孤注一掷还是有备而来,既然他们的破绽暴露出来,就别怪我们利用。只要断了他们后路,主动权就会回到我军手中。到时,他们是有去难回。”
“卖了这么大的人情给我国,也不知是伍子胥、伯嚭还是谁的主意。就算是孙武定的计,他能得吴王信任,全赖伍子胥大力引荐。所以,如果此次战役能打赢,伍子胥便是居功至伟。若是战败失利......”说着,沈诸梁冷笑一声。
“从前是同僚故交,而今却是敌我对立,世事实在令人唏嘘。”沈尹戌颇有感触。
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和沈尹戌虽非至交,两人对许多政事的看法相近,也算得上是政见上同一阵营的伙伴。没想到却跟他的后人成为战场上的对手,想来怎不令人感慨?
“从逃离楚国那天起,伍子胥日夜期盼的莫过于今日。毕竟,他父兄无辜受难,他又历经周折才去到吴国。十多年来,想必他是备受煎熬,恨不得亲手毁了楚国。所以——”沈诸梁顿了顿说道:“父亲的感慨于他而言,早已没有意义。”
“或许吧。”沈尹戌不置可否,“他的处境可怜可悯,我的职责也无可非议,只能各凭本事战场决生死了。”
“父亲此去,路途险远,使命艰巨,务要小心谨慎,保重身体。”沈诸梁忽然生出许多不舍,仿佛稚子不舍父亲远行。
“放心,爹不是第一次出征,而且,此次任务明确——避开吴军耳目,绕到其后。只要令尹在汉水出现,定会吸引吴军的全部注意,以吴国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再派出人手应对我。”
沈尹戌笑了笑,交待道:“天气渐冷,你娘的喘鸣又要发作,记得及时给她添衣加被。弟弟妹妹顽皮好动,身为兄长,你要树立榜样,尽职调教。”
“爹放心,孩儿一定竭尽全力。”沈诸梁表情严肃,点头承诺。
“那就好。”沈尹戌拉过儿子往里屋走,“待会见你娘,不要对她谈及细节。只说是我军胜券在握,一定能战胜吴国,不日我将奏凯还朝。”
“孩儿明白。”沈诸梁点点头,“家中老小等着爹得胜归来的捷报就是。”
很快,父子俩的身影越来越远。
遗留的茶水冷却,坐椅空空,只有堂前的两株梧桐树在风中摇曳。忽然刮起阵阵北风,本已枯萎脆弱的树叶随风而下,纷纷坠地。一名仆人走过去,踩到叶身,“沙沙”作响。
眼见叶片越来越多,很快便层层叠叠。冷风呼呼,卷土重来。身姿轻盈的桐叶不胜风力,片片迎风飞舞。金黄的叶片,在空中翻飞旋转,四散开来。
沈尹戌离家的这晚,天空飘起久违的小雨。先是淅淅沥沥,丝丝缕缕,接着是密密麻麻,厚厚实实。夜越来越深,雨势越来越大,很快便是风雨大作。雨点打在石板上,“吧嗒吧嗒”,惊扰了屋内的人。
沈诸梁躺在床上,裹着被,枕着衾,辗转难眠。他不是被雨声惊醒的,他本来就没有入睡。
从他记事起,每逢父亲出外征战,母亲总是忧心忡忡。不是茶饭不思,就是难眠难休。连带的,身为长子的他也深受感染,此次尤其严重。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他总是不安。
从吴军突然出现在汉水一侧的情报传来那一刻,他就胆战心惊。
不是没有与楚军对峙过,不是没有上过战场。沈诸梁并非柔弱公子纨绔子弟,只知斗鸡走马调戏女子饮酒作乐。一听到国家危难就吓软了身体,魂飞魄散。
他打小就习武学文,尤其钟爱野史掌故,爷爷父亲都乐意为他讲述。习字能文后,他又主动翻阅典籍,四处寻访战事逸闻,收获不小。
印象中,自周王室封土,楚国立国后,从未听说过哪个国家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兵临汉水直扑楚境。吴国倾举国之力发动这场战事,决心之大,目标之明确,前所未有。
齐桓公称霸时,曾派兵威胁楚国,大有决一高下的意思。即使如此,齐国的目的不过是逼楚国尊崇王室,也未举全国之兵。
晋楚争霸时,两国也并未在晋国本土或楚国本土开战。更没有任何一国举全国之兵杀气腾腾的讨伐另一国,一副要将对方置之死地的毅然决然。
这次不同,大大的不同。
吴国跟齐、晋、秦、楚都不一样。虽未跻身大国,却有称霸称王的气势决心。刚刚从晋国学会排兵布阵,使用战车,马上就把楚国当作假想敌,直接对州来发难。
吴国人的勇气是楚国人不具备的,他们的野心也是如今的楚国难以企及的。尤其最近十来年两国的数十次交锋,楚国只赢过两三次,偶尔打平撤回,其余都是吴国以绝对的优势取胜。
这些过往,并非好的例证。它们在揭示一个事实——楚国早已不是那个称霸中原号令诸侯的大国,不知不觉中,它已沦落为连吴国都未必能赢的二流国家。
一想到此,沈诸梁就寝食难安。
他不是不相信父亲的作战指挥能力,也不是不认可定下的取胜之计。他只是不太相信,远到而来的吴国,积累了几十年与楚国作战经验的吴国,会轻易被楚国合围重挫。
如果楚军如愿,集二十万兵力(假设能把楚国三分之二的兵力征调到此次战役。)对付三万多的吴、唐、蔡联军,可以肯定的说,吴国完了。
霸道凶悍的吴国会以这样的方式灭亡吗?主动送上门,把自己逼到没有退路的境地,等着对手集结军队合围?
沈诸梁摇摇头,他的直觉告诉他,吴国国运不该止步于此。
可是,如果吴国突围,就意味着楚军不能如愿。如果楚军不能如愿,会是哪一环出了问题?那父亲......
他不敢再细想,闭上眼睛,把脸转向墙面,命令自己赶紧睡觉。明日一早,约了大夫为母亲看诊。母亲最近喘得厉害,上次抓的药快吃完了。
窗外雨声渐歇,屋檐树干积累的水仍不时滴落,滴答滴,滴答滴......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空阶滴到明,夜长衾枕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