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淑玉整日以泪洗面,一双杏眼已是肿成了核桃,季书冉差点没认出来,只是裴大小姐一身的海棠香味熟悉得很。
裴淑玉四顾无人,便大着胆子低头把季书冉推出了王府,她把季书冉带去一角门檐下。
“你来王府做什么?”裴淑玉惊问。
季书冉打量她,反问:“裴大小姐,这话不应该我问你么?”
提及伤心事,裴淑玉泫然欲泣,“我要去找襄王说清楚,我绝不能嫁进王府做侧妃,你可有法子?”
季书冉抿起嘴,一阵无言。
“早知今日,我又怎么会拒了你的婚……”裴淑玉猝然向他一倒,软身趴在季书冉的身上。
季书冉大惊失色,“裴大小姐,你这是——”
“他王府天潢贵胄,总不会要一个破了身的女子,不若我与你生米煮成熟饭,再看他陆容璋还要不要我?”裴淑玉眼眶湿红,看向季书冉的眼底一片决绝,“我誓死不做妾!”
高阁女子、大家闺秀,竟能说出要与男人破身的话,已是逼入绝路的最后办法。
时至今日,早已并非仅是一桩婚姻,这件喜事牵动无数利害关系,非常人不能去插手。
如今不止是季书冉,满京的王公子弟都不敢再娶裴淑玉了。
“裴大小姐,我...帮不了你……”季书冉感受到裴淑玉的身子一僵,“或许你嫁给襄王,已是权衡利弊之下最好的办法。”
他季书冉尚且自身难保,一心想逃离宦海浮沉,如今无心也无力救她。
“我知道了。”裴淑玉缓缓从季书冉的身上爬起来,她拭净眼泪,难堪地笑了笑,“我这就削发出家,做姑子去。”
说罢,裴淑玉屏住泪水,一迭小跑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季书冉叹了口气,一转身,看到了不远处并排站着的陈世霄和贺春舟,两人目光深深,正盯着自己看。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该见的不该见的都来了。
季书冉堆起笑脸,对这两人摇手,“嗨~”
两人阔步走向他,贺春舟先一步站到季书冉的身后,陈世霄脚步一滞,走到季书冉的跟前。
季书冉抬头看他,“小侯爷,好久不见。”
陈世霄的视线轻轻落在季书冉的腿上,撇去浮华,身如松柏。
他一身赤红劲装,马尾高束,只立在那儿,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长风卷衣袂,墨发扬风,便是满身意气风发少年时。
陈世霄的眉头轻蹙,“你身子怎么样?”
“多谢小侯爷记挂,我的身子已然半好,太医说我这腿下个月就能拄拐下地了。”
陈世霄显得半分局促,“你可曾怪那日我没有护好你?”
季书冉戏笑两声,“我与小侯爷非亲非故,何来保护一说,又怎会怪罪你。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小侯爷,我们山水不同路,还是看清前路,明哲保身为妙啊。”
说清楚也好,说清楚了就没有不该有的念想了。
渐渐的,陈世霄眸底星芒彻底陨落,辉煌的太阳在天际线挣扎,最终岑寂于死一样的深渊里。
他神色黯然,挤出一个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季书冉,当初我伤你辱你,本就应该付出代价。”
贺春舟面色一沉,抓着轮椅的手蓦地收紧。
“我之前去过季府,却没机会见到你,今日我怕我不来,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你。”
陈世霄的喉结滚了滚,“我知道我做的还远远不够,你放心,我会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在此之前,我不会再来打搅你,直到我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为止。”
这人完全误解了季书冉的意思,季书冉张口欲言,小侯爷却没给他机会。陈世霄移目定定看了一眼贺春舟,冷着脸不发一语,转身走了。
季书冉的嘴巴张了张,最终只剩一声轻叹。
“表哥,我们回家吧。”
季书冉回头,贺春舟娴静地对着他笑,柳叶眼里盈盈笑意,暖风熏人,一片岁月静好。
即便季书冉未曾娶妻恋爱,但看着贺春舟,似乎也明白了三分何为良人伴我醉黄昏,良人问我粥可温的惬意恬静。
只可惜贺春舟是个男子,如果是个表妹,又在三代之外,结婚也是大大滴不错呀。
唉,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呢,他季书冉真不是个基佬啊。有个香香软软的妹子抱着难道不好么?
只可惜裴大小姐是有缘无分了,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妻子是个什么样的。
这些小心思贺春舟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沉默着把表哥抱起来放进轿子里。
裴淑玉倒进表哥怀里的场景,与方才小侯爷的字字句句,穿插着在他的脑中频闪。
明明表哥只应该属于我一个人。
坤宁宫地处僻静,金碧堂皇满宫,无数金粉繁华破碎。凤座之上的女子纤纤素腕,浅笑吟吟,她倚榻斜眸,万千肃杀毕露,阴诡谲诈如瘴。
白骨堆出凤驾,血海浸透凤袍。
“太子殿下驾到!”
皇后乌眉轻斜,看向门口阔步进来的人,懒懒道,“坐吧。”
皇后适才用完膳,宫女递上漱盆与丝绢,她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净口。
陆定羲低头坐在她对面,“母后。”
“你父皇昨日又与我提及围猎那日行刺的事了,他把此案交给你去查,大半个月过去了,你还没有动静?”皇后凝眉,已是不满。
陆定羲道:“儿臣原本已经想好退路,只是那季书冉不知怎么,竟事先知晓了行刺一事。儿臣原本想探他底细,只是他又抱病卧床,便一时耽搁了。”
皇后抬手便打,“啪”一声脆响,五个鲜红的指印登时浮在了陆定羲的脸上。
宫人俱跪,殿内四寂,只有皇后步摇乱晃,珠穗震颤声。
陆定羲只低着头,沉默不语。
“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就你如此行事,简直难成大器!”皇后墨瞳微眦,“所有阻你拦你的人,统统杀了便是!”
“你父皇近日对我们母子二人已经起了疑心,想要另立你六弟为太子。我知你心急,但行刺一事,羲儿,你实在太莽撞了!”皇后怒喝道。
陆定羲掀袍下跪,瞳色愈深,风雨欲来,“母后,儿臣知错。儿臣知道怎么做,请母后放心。”
“季书冉是季秋阑的侄子吧,你准备怎么办?”
“先找机会把他安插到儿臣身边,再寻个机会杀了他。”陆定羲抬眸,寒光烁烁。
倏虞,皇后扶额摆了摆手,陆定羲对她拱手作揖,回身返宫。
“羲儿,母后这凤位是如何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你最是清楚,千万莫让母后失望。”
陆定羲的脚步一涩,阔步离开了坤宁宫。
守在宫外的王福宝见主子出来,连忙上前去迎,太子脸上的掌印触目惊心,他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了头。
“回东宫。”陆定羲甩下轿帘。
檀香袅袅,东宫的书房里常年萦绕着一股子香灰味。
陆定羲手捏佛珠,合掌齐眉。他正对着一尊釉白瓷像南无观世音菩萨,三束白烟渺渺,将大士尊容笼于一片虚无。
他的凤目轻阖,眸底的阴鸷如利刃入鞘般随之杳然。
香烟缭绕,陆定羲虔心拜佛,躬身静默。
三息过,他猝然起身,甩袖离宫。
“走,去温府。”
不日,猎场行刺的幕后真凶被太子揪了出来,是六皇子母妃温妃的母家。
温妃的兄长温大将军战死沙场,温家举兵欲反,便想先在猎场屠君,而后造反。
大雍律法,举国若有谋反者,株连九族。
当夜,火光冲天,皇太子陆定羲先斩后奏,以反贼之名,杀光温家上下一百七十八口人。
温家灭门,太子带着御林军整整杀了一夜。百十口人的惨叫声沸天震地,方圆百里之外,听见依然惊心动魄。
晨光拂晓,温家满门血肉横飞、尸山血海,所有尸血被陆定羲放进田渠,尸身则尽数转死沟壑,乱葬山头。
太子下令,天下百姓都须啖温家血液所灌溉出的作物,以此为戒,以儆效尤!
帝王一怒,当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陆定羲尚未登基,便已杀人盈野,生杀予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