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面对皇后时的冷静,季书冉逐渐沉色,轻轻嗯了一声。
陈世霄语气稍急,“朝堂凶险,人心险恶,你怎知其中利害,何况那是太子...我担心你……”
看到季书冉眉心微皱,陈世霄掌心空抓,终是脸色缓下。
他垂眸,季书冉腰间悬挂的玉佩映入眼帘,天地温柔。
“罢了,你有你的抱负,反倒我成了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陈世霄握住季书冉的手,季书冉一惊,看他。
陈世霄双手捧住季书冉的右手,目光灼灼,“若出了任何事,你尽可以来找我,但有所求,拼死相护。”
两人相视,季书冉半天不语,抽了抽手,陈世霄原是想松,却又紧紧抓住。
“你可信?”坚定,又小心翼翼的语气。
陈世霄的脸色已经有点难看,一口气吊在心口,连呼吸也不自觉轻盈,生怕惹他半分。
季书冉循他视线也去看腰间玉佩,这块玉佩,几番想还也没能还掉。
苦笑,怕是暂时还不了了。
“小侯爷这句话,我虽然受宠若惊,却也心安得多。”俄顷,季书冉笑道。
眼前这个人,为了自己请命边塞平乱,抗旨赐婚,已经做到这步田地,他怎么不信?
陈世霄这句承诺,对于季书冉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太子与襄王斗法,季书冉受制其间,又成了太子的镜中人。即便他精于纵横之术,也无法确保没有飞来横祸。
陈世霄如今是整个大雍的功臣,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他这句话是眼下最好的强心针。
至于小侯爷对他的深情厚谊……季书冉这一世牵挂太多,暂且容他自私这一次,陈世霄的情债,只能等来日再偿。
本是无心惹情痴,奈何身不由己,红尘滚滚。
可季书冉却未曾想过,天下间,万金可还,情债难偿。情意绵绵无绝期,今朝更比昨日浓,但这也都是后话。
得到肯定,陈世霄的心才终于放下。
两人手还相握住,肌肤之亲,陈世霄虽心里不舍,却也只能松开。
他转过身子,给季书冉倒了杯茶水。
“将军!急报!”一声亢声传至,门外小卒跪地来报。
陈世霄隔门问:“何事来报?”
“刑部来旨,军中消息,中堂杜飞生不必秋后,今日午时即刻问斩!”
“怎么会这么急?”季书冉哑声惊道。
中堂杜飞生贪赃枉法,被革职查办的事,陈世霄也有所耳闻,可怎么会突然提前行刑?
此事疑点重重,两人对视一眼,陈世霄拉住季书冉起身而去,“走,去刑场。”
雍朝京城的刑场在西街菜市口,两人到时已经人满为患,刑场上只有官兵维护秩序,刽子手和监斩官都还没在。
他们并未表明身份,站在外围,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日近亭午,暴日之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将整个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季书冉伫立其中,思潮起伏。
杀杜飞生为假,敲山震虎为真,这只伺机而动的猛虎,自然是当今太子,陆定羲。
陆定羲自从南下救灾之后,先斩贪官,后杀污吏,又将自己带去的幕僚临阵上岗,将两浙府衙的官员闹得人心惶惶。
两浙有官员想要快马加鞭送信至京,弹劾太子枉顾人命,肆意滥杀朝廷命官。
可偏偏陆定羲对官狠,对民善。
他从自己私库带去上千万两白银,利用季书冉的平米价之策,买下周围米商所有存米。
陆定羲在两浙足足搭建了上万个粥铺,尤其是每个城门口都有两个粥铺,每天定时施粥救济难民。
如此这般,他的民望哗然而起,赫然成了两浙的救世神仙。
陆定羲又在民间放出流言,往日的贪官污吏不想太子抢功,接连想要上京举劾太子。
民愤骤起,在各个城门口都有难民群抱蹲守。他们一见到想要出城者,拦马拖人,拳打脚踢,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太子民望震天,就算官员们想尽办法飞鸽传书进京,也无人再敢抨击半字。
陆定羲给了巴掌,又给甜枣。两浙向来是膏腴之地,这里的官职哪个都是肥差,太子便向他们收买笼络。
如今官员们大势已去,又逢形势所迫,何况陆定羲是当今太子,未来之主,早晚都要给他办事。
几番博弈之下,官员们纷纷倒戈相向,尽归他手。
两浙救灾这事儿陆定羲干得漂亮,可他干得实在太过漂亮,功高震主,龙椅上的那个人,总是坐不住了。
这一切的事件轨迹,都在向季书冉所期许的方向行进,可他总是觉得,有点太顺利了,反而让他难安。
“在想什么?”陈世霄侧身问他。
季书冉息心看他,摇了摇头。
忽然一阵人潮涌动,喧声而起,他循声看去,道:“囚车来了。”
领头的监斩官一席青色官服,他满脸庄严,身骑高头大马,阔步走来,是齐喻。
季书冉凝视着他,瞳色幽深。
在他后面跟着一批士卒,他们一边护送囚车,一边拦住往杜中堂身上扔烂菜叶、臭鸡蛋的百姓,埋头赶往刑场。
“狗官!徇私舞弊!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去死!”
“老而不死是为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你人头落地,终叫你命丧黄泉,永无翻身之日!”
“听说齐大老爷的爹就是因为贪官横死,所以对那些狗官深恶痛绝!太好了,老天爷总算派了一个青天大老爷下凡,杀光这些贪官!”
“狗官死不足惜,杀得好!”
季书冉身边的妇人骂得起劲,把手里篮筐向他们二人送了送,分享自己的“武器”,“你们这两个小伙子怎么不骂?”
不等季书冉回复,妇人又朝着囚车啐了一口唾沫,“我呸!这些狗官,整天仗着头顶乌纱,欺压百姓,今日总算逮着机会,也让我们踩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
旁边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姐姐说的对啊!这还远不止,你不知道,我们当今太子爷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我在杭州的亲戚都说,当地要给太子殿下塑金身了!”
“我也听说了,太子殿下砍了十几个狗官的项上人头,又免费施粥百姓,救民于水火!等太子殿下登基,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啊!”
季书冉心头一震,恍然觉悟。
或许自己存心陷害陆定羲引得皇上猜忌,却没想到陆定羲走了如此妙的一步棋。
他无限放大了两浙百姓对官差的痛恨憎恶,从而反制朝堂。对百姓的攻心之术,竟被陆定羲拿捏得炉火纯青。
计划有变,需得找襄王再做谋划。
忖度间,只听厉声降下:“午时已到,斩!”
齐喻扔下斩首令牌,陈世霄立刻蒙上季书冉的眼,把人搂进怀里。
“苍天可鉴,日月为证!老夫鞠躬尽瘁,死而后——”
青天白日,中堂杜飞生老泪纵横,破声嚎啕,只听得铿锵一声,颈中血箭喷洒,人头落地。
几滴腥血落在季书冉的身上,他在陈世霄怀里一颤。
知他害怕,陈世霄抱住他转身离开,“别怕,我在,我带你走。”
季书冉喉咙里哆嗦着,使劲咽了几口唾沫,颤颤巍巍道:“你能不能帮我想法子给襄王府寄信,让王爷去春香阁。”
陈世霄步子一顿,应是。
“还有...我腿软了。”季书冉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