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这样的东西,即便是赶工,也总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得出的,就算是慕宇斋素来精于制艺也照旧如此,毕竟光是那木料,就得反复几次刷上好的桐油,每次等到干透了,才能再刷一层,几次下来,木头才能水不浸虫不蛀,一时半会是交不了工的。是以而今小夜去往南山别院,照旧还是乘的怀王府的车驾。
车驾本身就是有着朝廷制式的,豪华舒适,宽大平稳,上面还有着王府徽标,所过之处通行无阻,驾车的也是王府之内的老把式,连马儿都是驯得极熟,行驶起来几乎连一丝颠簸没有,直至出了城,近了山,这才稍微有了些许晃动罢了。
车内空间宽敞,行驶又稳,小夜在没出城的时候甚至还写了一张大字,原本想下午再写一张,结果午睡醒来,车驾近了山林,有了些微摇晃,这才罢了。
明炎知道她是想早早写完了功课,到了地方就好只顾着玩,笑道:“等到了别院,吃过晚膳再写就是了。”
小夜嘴巴一噘:“去人家做客还要写功课……”
“也可以不写嘛。”明炎故意逗她:“累积到一处,等做客回来,一口气写完,也就是了。”
小夜扳着指头一数,那样等回到家要写好多,赶忙摇头。
一行人说说笑笑,果然在晚膳之前,也就到了南山,一路上,明炎在车内,岚羽在车外,两人灵识展开,未再发现有那甘吉鸟远近窥探,少了那烦人的玩意搅扰,路途倒是十分平静。
等到了别院门前,裁云绣月两人早在门口等候多时,又有先行赶来的贺牧之,以及管家福生,一行人簇簇拥拥都迎了出来。
按说一个龙子凤孙亲自守在门前等候,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不知要受宠若惊成什么样子,奈何明炎岚羽这两个根本不吃凡人权贵那一套,别说受宠若惊了,脸上连一丝惶恐都没有,只照常掀帘下车,又将小夜抱了下来。
倒是小夜下了马车,抬头一眼看见贺牧之,惊奇了一瞬,立刻脆脆的叫了声:“小哥哥。”
贺牧之早从慕容嫣那知道了这是恩人的养女,又是与自家婶婶颇为投缘,本来也是见过几面的,心中对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也很稀罕,于是笑吟吟的颔首:“小夜姑娘。”
一语招呼完,这才肃容对着明炎岚羽二人一揖:“诸事缠身,竟是今日才有机会与两位恩人当面致谢。”
明炎笑笑,依旧是那老一套说辞:“我二人并未做什么只得称谢的事,殿下请勿如此客气。”
贺牧之听得明炎一语叫破了他的身份,心中也只讶异了一瞬,旋即又释然——随便什么人只要稍加推断,也能从王叔和婶婶的身份上略知一二了。
小夜已是与慕容嫣来往过数次,对于她身边四个得力的贴身丫鬟自然也已是熟稔,四个大丫鬟手脚麻利嘴巴甜,又会说话又会做人,一则知道这是自家王妃心中喜爱,二则也是真心觉得有这小姑娘在,王妃心情也确实好上许多,因此始终将小夜照料得妥妥帖帖,有她们在,小夜正经的婢女林月反而都没了事做,此时也只是笑着迎上来,簇簇拥拥接了这小姑娘往内宅去见慕容嫣。
见她们一堆女子向后去了,贺牧之这才态度恭谨的一摆手:“小夜姑娘有婶婶一力照拂,两位贵客这边请。”
贺景之毕竟是大病初愈,若要走动虽已是如常,若要骑马,却总还是有几分虚乏,贺泽之本欲是劝他乘车,但景之却就是不肯,无奈也只得陪着他缓辔而行。
贺景之坐在马上,一路上都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双眼只顾在街上梭巡个不住,盯着每一个街边出现的小孩子,贺泽之看在眼里,口中也只劝道:“四弟,为兄知道你怕是短时之内不能释然,只是……”他环顾了下左右,这才低声道:“就当是为兄说句不中听的——邪物毕竟是邪物,凡人之力如何能抗?你若是再为此有个好歹,瑾妃娘娘在天有灵也必定揪心!”
原本充耳不闻的贺景之,直到听见他提到瑾妃,这才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白得有几分泛青的口唇用力抿了抿,良久却冷笑一声:“这也没什么,至多也不过是拼上我一条命罢了。”
说着,双眼仍是梭巡着街面上的孩童。
倒是此时帝京城中白事过多,等闲人家小孩子并不会乱放出门,偶遇的一两个打眼一望也是与那泥偶并不相似,这才始终不曾有生出什么事端。等再过一时,两个皇子带着随从出了京城南门,沿途更不会有孩童,贺景之这才安生了下来。
他们二人虽然行程不快,落在贺牧之后边大半天,但好歹天黑之前也已是到了南山,贺景之而今是在替瑾妃服丧——虽然按礼法来说,皇后才是他的嫡母,但这个时候也没人太过挑剔他一个刚死了母妃的皇子,是以也容他自己自发的穿白吃素,本来按着他自己的意思,是根本不愿意陪客的,只是这‘客’到底是于他有着给出药方得以活命的一份因由在内,这才点了头,此时终于到了别院,也就由着下人随从一路让进后边先行更衣,稍作歇息之后再去见客答谢。
经过后院的时候,冷不丁不远处传来说笑声,贺景之不愿往那欢声笑语的地方凑,是以就停了步。
“应该是婶子正在待客。”若按贺泽之的意思,他们与慕容嫣到底是有着亲缘,此处又是怀王的别院,于情于理也该上前拜见才对,但见贺景之只不肯动,也只得陪他立在了一旁,正欲再开解几句,却冷不防瞧见贺景之神色一变,不由顺着他眼光望去。
前面青石甬路上,怀王妃慕容嫣手中牵着个小姑娘,身后跟着拉拉杂杂一行的丫鬟仆婢,正边走边说笑。
走在慕容嫣身旁的,是个个头小小的小女童,从他们这边望去,也只能看到侧后的背影,能看出梳着垂鬟,身上一件狐裘的斗篷,冬季小孩子穿得厚,狐裘一裹,就成了毛绒绒一个团子,和慕容嫣手牵着手正往里走。
“四弟,四弟!”贺泽之看了两眼,心知这是贺景之最近喜欢盯孩子的毛病又犯了,也只得出声叫他。
贺景之神色一震,又死死盯了两眼,直到前边一行人转过个月亮门看不见了,这才收回了眼光。
“听闻那被邀请而来的客人是有着一名养女的,想必应该就是方才这位。”贺泽之说了一句,便拉着贺景之继续向前:“走吧,已是晚宴时分了,一是陪客,二是致谢,迟到了不像样子。”
贺景之一声不吭的被他拽着迈步,只在快要踏入前院的一瞬间,才又回过头,朝那已经望不见人影的月亮门内瞥去阴冷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