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有许多种,但主角只有两位,一是闵星渊,另一是左仆射丘涵容。丘涵容这个人,从很年轻就跟着闵星渊,几十年来都是他最信任的人。
最常见的版本里,闵星渊对丘涵容说:“最近太子有诸多失德的地方,你怎么看?”
丘涵容回答:“太子或者为小人所误,至尊宜多方劝导。”
闵星渊换一种更直接的说法:“近日有相士为我诸儿看相,说唯有祥王大贵,将来必得天下,你又怎么看?”
丘涵容大惊失色,当即跪伏于地,“至尊,自古长幼有序,怎么能够轻易废黜?”
闵星渊沉默,于此事不再提起。
闵星渊和佟佳皇后都痛恨宫人饶舌,听说,曾有私自传话的宫人被杖毙,但就算是这样,也无法彻底堵住八卦的流传。
人总有好奇心,更何况与无数人命运相关的消息,总会如细流透过砂眼,一点一滴地渗开来。
“太子的位置,看来是不稳当了。”连方代玉也在私下里悄悄地和方若婳说起。
想起魏娘娘的话,也不知她如今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
“连高仆射,听说为了那件事,圣眷也大不如从前……若婳,”方代玉轻轻推方若婳,“发什么呆?”
方若婳支起下巴,“那些话也不尽实的,前两日至尊还设宴请了高仆射,言谈甚欢,哪有一点异样?”
方代玉笑,“你哪里知道,这些个人,就算互相捅上一刀,也是笑着捅的。”
真是爽直一如从前。只是这话叫方若婳心惊。
办公室斗争唧唧歪歪的事也不少,但关乎职位,关乎薪水,不会关乎一生荣辱,死生大事。谁敢说这其中的程度差异不是至关重要?
“你觉得呢?”方代玉问,完全是闲聊的口气。
“我觉得?”方若婳说,“理他们的呢,只要我的日子还是照样过。”
方代玉笑起来,“没错,你说得对极了。”
方若婳不敢告诉她,方若婳心里可没有这样镇定,方若婳知道事情的结局,但这经过也足叫方若婳心生恐惧。
回到自己住处,宫女春香来找方若婳。她有最寻常的名字和最寻常的容貌,淹在人堆里不会有人看她第二眼。以前方若婳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不知她为了什么事来。
“十三娘,魏娘娘叫我给你。”
她十分神秘地交给方若婳一封信,信封是封好的,没有写任何字。
方若婳心突突跳了几下,拆开信来看。信纸上一堆蝌蚪文,方若婳的脑子绕了好几圈才看明白,原来是汉语拼音!居然还是竖着写的!真亏她想。
信中只提一件事,居然是向方若婳求证,日前的传言是否属实。
居然来问方若婳,可见她觉得事非寻常。
还有丘涵容,看来他与闵彬郁的关系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密切,亦或者,他有他的考虑。毕竟是宰相,所想的事恐怕非吾辈能够揣测。
但不管怎么样,东宫一定已感觉到了真实来临的危机。
方若婳告诉春香:“转告娘娘,我实在不知情。”
春香狐疑地看方若婳一眼,但她只是送信的人,终究不好说什么。
她走了之后,方若婳又看一遍信,其实里面也没有更多的内容,然后方若婳点一支蜡烛,小心地将信燃成灰烬。
过两日,佟佳皇后整理了西域新贡的果品,差人送到东宫去。
方若婳吸一口气,下了决心道:“皇后,妾这几日闷得慌,正想走动走动。”
佟佳皇后看方若婳一眼,微笑,“那就你去吧。”
方若婳依惯例坐了车过去。宫中送东西是常事,闵彬郁也不以为意,打发身边亲信出来迎方若婳。
“魏娘娘近来可安康?”果品交付完了,方若婳问他。
那亲信倒是认识方若婳的,大约摸不透方若婳的话,答说:“娘娘近日受了些风寒,所以未曾出迎。”
很好。方若婳立刻接上去:“当日我在东宫,多蒙娘娘照料,我去看一看她。”
眼下方若婳是佟佳皇后身边一等一的红人,跟方若婳来的宦官宫女们自然不敢说什么。方若婳很快被带入魏娘娘的房间。
“若婳!”她惊喜地迎上来,又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给我那样一句话算完。”
她知道方若婳没有太多时间,茶果都免了,方若婳他们摒人密谈。但说来说去,无非那么多。如今方若婳他们都是茫然的,只不过比起别人来,方若婳他们多知道一个结局。
“方若婳,”魏娘娘问出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你相信历史可以改变吗?”
方若婳叹息,“我不知道。”
是,方若婳怎么能知道?像方若婳这样知道历史的进程,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呢?但是若历史改变了,以后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那么,又哪里来的方若婳呢?这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哲学难题,数千年来都没人解答,以后,大约还会继续延续。
魏娘娘忽然又说:“睍地伐不该得罪闵锐达,我劝过他,但他不听。”
她用了“得罪”这个字眼。不过也是,皇帝有时候还得拍臣下的马屁,何况皇太子。
方若婳问:“为什么事?”
“唉,”魏娘娘叹口气,“别提了,本来都是些小事,日积月累……对了,至尊与丘涵容那番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你可有数?”
方若婳摇头,又问:“你呢?”
她也摇头。
方若婳他们的手都支着下巴,四目相对,方若婳的心中忽然一动。又看见她眼中微光闪过。方若婳明白,方若婳他们心里大概出现了同一个念头。
方若婳他们互相看看,有一瞬间的沉默,仿佛谁也不能够确定,因而等着对方先开口。
魏娘娘先说:“是不是,你也觉得这件事其实是……”
方若婳点头,不语。
停了一停,魏娘娘冷笑地说出那个盘桓在方若婳他们两人心中的名字:“闵博延。”
只有他是最可能的。无论是否真的存在过那样一番对话,只有闵博延最可能支使人悄悄地散播出来。他要看群臣的反应,他要看父母的反应,他还要看闵彬郁的反应。
“如果是他,说明他还在试探。”魏娘娘显得有几分释然。
但方若婳的心却一直沉下去。
方若婳想这其实是,收网的开端。
然而,绝大多数已经被编入网内的人甚至都还不知道这张网存在于何处。
方若婳同样也不知道是否方若婳自己也被编入了这张网。
离开东宫时,初春的阳光静静洒落,那么晴朗的天空,连一丝云都没有,真让人难以想像,同样的天空,也能酝酿出疾风骤雨。
回去复命,佟佳皇后问:“见了阿云?她怎么样?”
这么快她就知道了,当然,方若婳在东宫的举动一定会有人告诉佟佳皇后。方若婳说:“妾和她说了会儿话,瞧着精神还挺好的。”
“真是,”佟佳皇后稍带点轻蔑地笑笑,“你跟她能说些什么。”但没有再追问。
方若婳把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头绪理了理,最终的结论是:还是先丢开吧。
晚间,方若婳让宫女预备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正准备舒舒服服地去睡一觉,方代玉忽然来了。
一见到她,就知道有事发生。
她脸色苍白,看见方若婳居然一时说不出话,甚至,站在门口不知道进来。方若婳拉住她的手,凉得骇人,一丝温度也没有。
方若婳一直以为她的性子比方若婳要强,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
拉她进来,将注了热水的汤婆子塞在她手里,好一会,她的脸色才缓和起来。
屋里只有方若婳他们两个人。方若婳问:“出了什么事?”
她直愣愣地瞪着方若婳,动一下嘴唇,泪珠先于声音冒出来。
“若婳……”她急促地哭起来。
方若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束手无措,只好等她哭完。
幸好她很快就控制住情绪。
“至尊想要我。”她说。
方若婳花了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才完全醒悟这五个字的意思。
“但是,这……”方若婳的舌头打结。
当然,闵星渊绝对有这个权力,他是皇帝,他想要哪个女人不可以?更何况,从理论上说,方代玉本来就是他的嫔妃。但是方代玉,方若婳了解她的心情,或许比让她死更加痛苦。
她和方若婳是不同的,她一直都记得自己原来的身份,方的公主。
凌乱的心绪中,方若婳直觉地抓住那条最明显的头绪,“皇后知道吗?”
方代玉摇摇头,苦笑。
方若婳清醒过来,让佟佳皇后知道,或许能够躲过闵星渊,但是对于方代玉能有多少好处?谁敢轻易就赌这一把。
“若婳,你要帮我。”方代玉抓住方若婳的手,紧紧地握一下,接着又握了一下。
方若婳不自觉已经点了头,然后才想到问:“用什么方法帮你?”
“这……”她犹豫了一会,小声地说出来。
方若婳听着,不发一言。一股寒意沿着方若婳的脊椎往上冒,一直逼到头顶心。方若婳望着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