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向方若婳走过来,几步就到面前,那样近,对正方若婳,仿佛非要将方若婳再看得更清楚。
“为什么?”他重复,低喃的声音,带几许恍惚。那样的痛苦仿佛从骨髓里生出的刺,一根又一根的戳破血脉,刺出眼眸。
他盯着方若婳,忽然抬手,“放肆!你竟然还敢这样看我!”
方若婳的头嗡嗡作响,回过神来时,摔在地上,口中满满的血腥。
“为什么?”他手指着方若婳,“为什么我以前竟会那样爱你?!你明明只是一个贱人——”
贱人。
“是啊,”方若婳惨然地笑,“为什么?”
他一语不发地转身,进屋。
方若婳躺在地上,夜空就在上方,一轮将圆的月,映得天色如黑琉璃。血从口角淌出来,很快就凝结,咸到发苦。
贱人。方若婳对着夜空笑出来,方若婳可不是贱,贱到就这样送上门让他作践。这样也好,叫方若婳完全彻底的死心,以后就会容易很多。痛总会痛的,但是可以照样地活下去。还不算太晚,总有一日,可以将一切抹干净。
总有一日。
心又抽紧,像火在灼烧,痛到想要蜷曲了身子,找个胸膛靠着,然后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
可是,已没有那样的一个。
秋喜怯怯地走过来,想要扶起方若婳。方若婳推开她的手,扶着身边的树,慢慢站起来。
晚上居然睡着,很浅,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云一样浮起来。梦见回到以前住的地方,租来的小一居,床上被子还没叠,电脑桌上丢了半包薯片。电脑开着,有人坐在那里上网,身影异常熟悉。回过身来,居然是佟佳皇后。
“你回来了?”稔熟得仿佛她已在这小一居里住了很久。
“在看什么?”方若婳直接问,没有行礼。目光从她肩头绕过去,看向屏幕。
是关于博延帝的文章。
“……博延帝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暴君。他依仗国力富强,骄奢淫逸,好大喜功。他在位时,几乎年年征发繁重的徭役……”
心中一凛,“你都知道了?”
佟佳皇后悲凉地笑,“是啊,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
她的脸,忽然变成方若婳自己的脸。普通的相貌。是方若婳。像在照镜子。
方若婳一惊醒过来。对着黑夜。好久平静些。
忽然感觉黑暗中有人在看着方若婳。
“是谁?”
方若婳本能地大声问。
没人回答。根根寒毛都倒竖起来。
“是谁在那里?”方若婳大声问。
心里安慰自己,这是禁宫,就算闵博延对方若婳已弃之如履,还不至于有张三顾四的就能随便往这里闯。稍微镇定。
眼睛渐渐地适应黑暗,目光在整个屋里来来回回地扫,哪里有人?
原来是错觉。
舒口气又睡去,乱糟糟零落的梦,没有再见到佟佳皇后。
翌日起身迟了,到方代玉屋里,她也不过刚刚起身梳洗。宫女们都着了一身的白,带上凄容,像演员贴了个片子在脸上,说不出的怪异。
方代玉披着长发,一直垂到腰后。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就算剪过,也看不出薄。衬着身上的丧服,黑得触目惊心。
现在方若婳很无所谓,进去就随便坐下。
她看着镜子,淡淡地说:“他昨夜在这里宿的。”
方若婳笑笑,“我知道。”当然,这不消说。
方代玉忽然回过头,盯了方若婳一眼,仿佛难以置信,“你竟不在意?”
方若婳说:“在意有什么用?索性不在意。”又笑,“你看,以前你还说要我提携你,如今还是等你来提携我。”
方代玉一扬手,将妆台上所有的粉盒、胭脂、钗钿……统统扫到地上。“叮叮当当”一阵响,宫女们受惊,一起怯怯地后退。
“你怎能如此?!”她站起来,冲到方若婳面前,“你怎能如此若无其事?”
方若婳看着她,如见五芒二年的方代玉。
可是方若婳能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方若婳的本性。方若婳只会打碎门牙和血咽,在找个僻静角落舔伤口。方若婳不是不想争,但争了太无谓。方若婳已经做了一回傻事,没道理再做第二回。为那样一个男人,不值得。
方若婳望着她,淡淡地笑,“他对女人还算不差……若你不喜欢这样,可以求去,或者他也不会留。若他留,你还可以去求赵王妃……往后该是赵皇后了。”
方代玉瞪着方若婳,起初如泥人般一动不动,而后,嘴唇开始颤动,便恍若涟漪层层地荡开,直至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若婳!”她扑过来,抱住方若婳的脖子,泪水滚滚而下,“你为何会如此?你我为何会如此?”
为何?叫方若婳如何答。
方若婳搂住她,心中凄凉。眼中却已无泪。
泪已经流得够多,方若婳要认真想一想今后该如何。
闵星渊满头七之后,闵博延于灵前正式登基。
这八天里,东宫禁卫始终牢牢地掌控着武阳宫。方若婳他们这方小庭院,同样无人可以出入,因此外间的消息,一概不得而知,倒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清静。
当日在闵星渊寝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天下间,也只有寥寥几人心中有数。所谓的历史,大约本就有几多猜疑。
闲来无事,方若婳每日只陪着方代玉说话,她的心情渐渐平复。
“若婳,我羡慕你。”她说,“这样轻易就放开了。”
轻易?方若婳苦笑。不是日日以泪洗面,旁人看着就是轻易。其实,落到谁的身上不是脱几层皮?夜半梦回时,心头的伤口依旧滴血,殷红如花,滴滴分明。忍痛许久也不得入眠,起来走。来来回回,兜兜转转,不知几多圈。
也有的时候,画画。落笔下去,画山画水,画到最后总有一个身影。团掉,烧了,看火光明灭,旧事不由分说地涌上来,用尽气力也压不住。原本就烙印在心底,怎可能轻易地抹去?
只是没法说罢了。
有好几次,觉得身后有那两束熟悉的目光,执着得惊心动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呼吸也窒住,一如过去。
转回身,空空如也。
他不会来了。方若婳告诉自己。
方若婳要忘掉他。
方若婳替方代玉画像,又替秋喜画,后来宫女们都来求方若婳画,便一一地画过来,积了许多。不能出门,要东西倒还算方便。要了面粉来煮浆,调了满满的一大盆浆水。
方代玉知方若婳要做什么,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瞧着,笑说:“也用不着这许多。”
方若婳笑,“只见过别人裱,我自己到底还没弄过,多预备些总是好的。”
方代玉瞪大了眼睛,“你还没弄过?那不是……”转念又笑了,“也对,弄坏了,画师倒是现成的。”
“你总算明白了。”
“可不许先拿我的来试,”方代玉摇着头,“先拿秋喜的。”
秋喜在一旁警觉道:“也别拿我的试。”
“行了行了。”方若婳笑,“都不拿你们的,我拿白纸先试还不行?”
托底是件需要静心的活计,单调而宁谧。沾了浆水的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平宣纸,看着水透过去,纸紧紧地贴在台面上,展平。浆水不能多,多了裱好的画会破烂,浆水也不能少,少了画有离层。须得细细的,一点一点地抹平,便如抹平岁月的痕迹。
没有那么那啥板,裱好的纸便一张一张地贴在白墙上,与天马遭连绵的丧白融为一体。
晾干之后拣阴天挂在院子里过风,如巨大的蝴蝶的翅膀。
方若婳在这些白纸中间穿梭查看。到处都是一片白,白的花,白的垂幔,人人身上白的衣裳。
有人走近院子里来,这么些日子,除了送饭菜的,这还是头一回。方若婳回头望去,恍惚有些陌生。
“十三娘。”她走到方若婳面前,一如记忆中完美的笑容。
方若婳向她行礼,“皇后。”
她怔了一下,“十三娘,不可如此。我……不是皇后。”竟带了三分紧张。
对,眼下她还不是皇后。按例要等到明年改元的时候,闵博延才会宣布立她为皇后。所以,这会儿她仍是赵妃。
方若婳微微地笑一笑。
赵妃迫不及待地转开话题,“十三娘,我有话对你说。”
方若婳让她进屋,请她上座,看茶。
她左右打量屋里的方设。
“住得惯吗?”
方若婳忍不住想笑,真是一如既往的开篇。
“住得惯。”
她沉默,好像为难于未出口的话。真是难得,她一向长袖善舞。
方若婳也沉默。方若婳想她来一定有目的,但事到如今,方若婳不知她有什么话可以对方若婳说的。或许她有兔死狐悲的同情?方若婳不知道。只好等她先开口。
“十三娘,我来是很冒昧的。”
方若婳吃一惊,“为何这样说?”
“你听我说——”
但是她又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方若婳,过了会儿,将目光转开,但很快又移回来。
“至尊心里很苦。”
方若婳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闵博延。他?事事如他的意,他苦什么?
“他瘦很多。这些日子事情本来就多,他又吃得少。本来你同他在一起,他总能开心些,可是这些日子又不见你。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